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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如梦令

窃天书 by 逆水行舸

2018-10-3 18:41

  疑梦
  啊!
  鱼梦痕从噩梦中醒来,冷汗淋漓,拥被坐起,去摸床头衣衫,却摸了个空。睁眼四顾,却见衣衫扔在床尾,记得昨日临睡前挂在床头的,难道记错了?扯过来穿时,湿嗒嗒的,难道茅屋漏雨了?床下无水渍,屋顶也没窟窿,靴子胡乱扔在地下,沾满污泥。
  连续几年,每隔几晚,一梦醒来就出现这种怪异现象。
  难道我夜间出去做了什么?
  鱼梦痕蹬上靴子,翻翻案头黄历,今天是嘉靖二十四年八月初七。
  榆木桌上放着春梦无痕枪。这是条软枪,枪头为钥枪纂为锁,平时盘在腰畔,头尾相扣如一腰带。枪头缀七只银环,各錾刻四字,套入枪尾锁住,开时需拨转银环到特定位置,除了他,别人解不开。他捉起宝枪,拨转银环,枪头弹出,血槽中一缕,心头咯噔一声,又有血渍?
  他盘枪腰间,一个箭步蹿出门去。虽宿雨已停,天色依旧阴霾。阶下水洼联翩,一行新鲜泥脚印赫然在目,从院外一直延伸到脚下。鱼梦痕低头细看,脚印鞋纹正是自己的,看来自己昨夜又出去了,可去做什么了?为何一点也想不起来?
  他头痛欲裂,折身回屋,灌了一肚子老酒,躺在床上,蒙头便睡。
  鱼梦痕虽然只是襄阳府一捕头,名声却响彻天下。本朝四大名捕:洞烛乾坤肖不平、幽冥鬼捕大冢灵花、天眼妖瞳鬼谷女、手到擒来鱼梦痕,四人各负盛名。鱼梦痕因藐视权贵,不受世人待见,屈居末席。但比起其他三位,他破案更是独辟蹊径,从不亲临现场调查,而是打一壶武当美酒极品佛手露,一口落肚,拉过床头大被,呼呼大睡。饱睡一昼夜,忽然掀被跃起,两眼如灯,雷霆一指,点出凶犯,将案情从头至末娓娓道出,宛如亲见一般,毫厘不谬,其神奇一至于斯。故而坊间有传言,鱼梦痕乃梦神周公转世,能入他人梦中窥得真相。
  但今日他却睡意全无,脑中杂念琐碎,连不成完整场景。躺了一会儿,再也忍不住,鱼跃而起,拨转枪上圆环,四字连成一首诗:“旧事经年浸雨痕,浮生如梦记不真。三生石堕阎魔海,遗梦瓶里悟前因。”看罢,终于下定决心,一跺脚,出门而去。
  近年来鱼梦痕精神恍惚,破案缉凶成绩大打折扣。府尹令其赋闲修养,却不敢革职问罪。只因鱼梦痕有一个好朋友——肖不平。肖不平是皇帝的红人、武太师的快婿,谁敢得罪?(此时是发生鬼眼浮屠案的前一年)
  鱼梦痕寻路下山。山路两旁,本来错落有致的农田被暴雨豁出无数沟壑,青禾黄穗歪倒在泥沼里,狼藉不堪。路边三两草舍,都被暴雨损坏,早起便有邻人苫草砌墙,忙碌修葺。又是个灾年,穷人可怎么活。正寻思间,邻居张老虎家破门一开,张老虎拖着个女娃娃冲出来,后面他媳妇呼天抢地哭骂。
  鱼梦痕喝道:“张老虎,你干什么?”
  张老虎缩成了张老鼠:“鱼捕头,家里揭不开锅了,俺寻思把娃儿换点米面,度过灾年。你放心,只要老天爷开眼了,俺马上再把娃儿赎回来。”
  鱼梦痕大喝一声:“放屁!娃儿卖了还能买回来吗?我家还有几斗米,你去拿,再敢动这歪脑筋,我送你蹲大狱!”
  张老虎咧嘴笑道:“那敢情好,有的吃了。”
  鱼梦痕怒道:“滚,快去拿粮食!”
  张老虎放了女儿,拣条大号麻袋,腰间又别了两个竹瓮,屁颠屁颠去了。
  鱼梦痕心乱如麻,飞沟越壑,不觉下了山冈,山脚是一片湖泊,碧波潋滟,浩渺之间,难穷尽头。今年雨大,堤旁垂柳早没了顶,一架新木桥就着一块巨石,搭成临时渡口。桥下系一扁舟,鱼梦痕跳下小船,解开缆绳,扳桨向湖心划去。
  这湖有个名堂叫阎魔海,呈漏斗形,湖心最深,打着漩涡瞧不见底,勾去了无数人的魂魄。船到湖心,离漩涡数丈,鱼梦痕停下小船,换上水靠,潜入水底。
  他要捞的不是鱼,而是他的秘密。因他从小喜欢做梦,且嗜酒如命,整日醉醺醺的,常把现实与梦境弄混,便将一些秘密写下,装入瓶中,藏到湖心,等以后捞取。在水中,他真就是一条鱼,无人能比。敢入阎魔海且能生还的,整个襄阳府唯他一个。
  三年前,鱼梦痕曾因一起案件受伤失忆,忘记了很多事。这些日来睡卧不宁,醒来每觉浑身酸痛,种种怪异现象层出不绝。不由他不怀疑,自己以前究竟经历过什么?枪中刻字分明就是提醒自己,阎魔海中有丢失的记忆。但他一直逡巡不定,每到湖边,便怯步不前,冥冥中只觉得这湖中真有个封印的魔鬼,他实在不想触碰这个禁忌。今日又发生了这种怪事,他再也忍耐不住,决定先探个究竟。
  大水汗漫,鱼梦痕钻入湖下百尺,压力剧增,水流如墙壁裹压过来。他封鼻闭口,只凭一口真气维系周身血脉运行。忽然间,脚尖一软,踏到沙地,他半睁开眼,周围混沌一片,丈许开外,视物不清。他随着水流摇来摆去,摸索一会儿,沙底露出一截断壁残垣,一块多窍石头赫然现形。他挨个探手摸去,终于在一个孔窍中捉到一只铜瓶。瓶子卡在孔洞中,被一条铁链拴牢。他解开链子,拿出铜瓶,钻出湖面,回到舟中。
  青铜镏金瓶,金漆大半剥落,铜花斑驳幽绿。高有半尺,广口大腹,腹上錾刻三字“遗梦瓶”,瓶身刻有细密的螺旋花纹,看久了,那花纹好像在旋转一般。鱼梦痕头晕心悸,急忙转眼看那瓶口。瓶口有盖,盖子井字形列出九个铜铸方块,上錾七个阳文汉字:你、我、他、爱、恨、不、要。
  鱼梦痕拧转几下,瓶盖纹丝不动。瓶子抓在手里,冰冰凉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上面这七个字亦似曾相识,看来机关应该就在这七个字上。试着拨转,咯噔一声,机括响动,无字处凹陷下去,字块位置转换。开启瓶子的钥匙应该就是排列这七个字的顺序。七字组合,按玄天算经上记载的长阶数阵算来,共有五千零四十种。组成句子后,意思都不一样。细细品读,这短短七字,竟然包含了古往今来的一切悲欢怨怼。想了想,他拨转字块,排成:“我要爱你不恨他。”嗒的一声,瓶盖中那个“不”字豁然启开,一卷纸帛倏地弹出。
  那是一封花笺,笺是心仪堂所制薛涛笺,上面画了一支莲花,被一只黑手折断,旁有字迹:“闻君有女,尚未破瓜。如此尤物,惹我情发。八月初八,某来采花。人间极乐,哈哈哈哈。”
  “采花帖!”鱼梦痕托着花笺,双手颤抖。虽然丧失了记忆,但也听别人说起过,三年前自己未曾侦破并因之受伤失忆的那起采花案,便是采花贼先发采花帖。采花帖被采花贼寄送,自己搜罗后留作证据装入遗梦瓶中,也不奇怪——最恐怖的是这字体,一勾一画正气堂堂,正是自己的笔迹!
  难道自己就是那个采花贼?
  梦游
  八月初八凌晨。
  鱼梦痕一宿未眠,鼓捣遗梦瓶,但那七个密码文字再也没拼对,就此锁死了。正不耐烦时,忽听外面脚步噼啪,柴门响处,一人闯入,叫道:“鱼捕头救命昨天早上我收到一封采花帖要害我儿梦蝶和三年前的一样昨天晚上我和萧公子守了一夜采花贼没来今天就是八月初八了鱼捕头梦蝶和你有同窗之谊你可要千万要救救她啊!”吐字不顿,一气呵成,说完最后一字差点没噎死过去。
  鱼梦痕抬起通红眼珠看去,来人五旬开外,胖脸白须,一身名贵员外袍沾满泥浆——却是襄阳府大布商庄北溟。说起来,鱼庄两家本是世交,鱼梦痕幼时和庄北溟女儿庄梦蝶订了娃娃亲,可惜他父母早丧,庄北溟便翻脸不认账。鱼梦痕有自知之明,也绝口不提。如今女儿成年,庄北溟攀龙附凤,许与襄阳府尹萧南焱三公子萧梦虎为妻,昨日才办的定亲宴席。
  鱼梦痕看到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详细询问,原来昨日宴席散后,庄北溟回到内室,就在书案上发现了这张采花帖——三年前,同样的采花帖出现在他的连襟刘农府上,鱼梦痕将刘家三女锁入密室,自己怀揣钥匙守在屋外。等第二日天明,刘农到密室前,鱼梦痕却不见了。破开密室,发现三女晕倒在地,衣衫凌乱,业已破身,屋中残留着一丝迷香味道。第三日傍晚,有樵夫在三十里外山涧边发现了卧在浅滩的鱼梦痕,鱼梦痕脑袋肿如麦斗,所幸未死,被救醒后,竟然失忆了。所以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成了一桩悬案。刘农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家丑不可外扬,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和官府定了私约,草草了事。那案子,庄北溟也是见证人之一。以往,为避免家丑外泄,刘家亲眷对那案子一直避而不谈。今日庄北溟为了救女儿,才将当年案情抖个底朝天。
  鱼梦痕脸色惨变。自己掌握钥匙,只有自己能开启密室,凶手岂不是昭然若揭?他接过庄北溟手里的采花帖,颤巍巍掏出另一张从遗梦瓶中取出的采花帖,两相对照,纸张、字迹、墨色分毫不差。就在那破榆木桌上,放着笔墨纸砚,他嗜好文墨,诗词曲赋无一不通,所以生活虽俭朴,于此道却甚是奢侈,砚是端砚,墨是徽墨,笔用三两银子一支的宣州春秋斋名笔“龙胎凤毛”,纸用一两银子一打的心仪堂薛涛笺。
  两张采花帖的纸张和桌上剩余的一模一样。
  眼前铁证,结合近日来种种怪象,鱼梦痕腮畔汗下如雨:“你找对人了,我就是那个采花贼!”
  庄北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鱼捕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开玩笑!”
  鱼梦痕猿背蜂腰,身若春树,鹅蛋脸清雅俊秀,且一脸善相,这模样,是采花贼的脸谱么?
  鱼梦痕一屁股坐倒:“也可以说我不是那个采花贼,因为那个采花贼不是这个我,而是另一个我!”
  庄北溟越听越糊涂:“你有同胞胎兄弟?”
  鱼梦痕摇头叹道:“不是,我患有梦游症,那个我是梦游中的我。”
  拾梦
  时近中午,老天爷阴沉着脸,不时掉几颗泪疙瘩。连年旱涝不均,粮食匮乏,物价飞涨,乞丐满街。而街上多是男人,鲜有妇女。原来近些年海禁,禁了东西方贸易,但陆地丝绸之路尚在,不时有高鼻深目浑身长毛说着鸟语的西方商人和浑身黧黑的昆仑奴成群结队牵着骆驼混迹中原,用香料宝石象皮换走陶瓷丝绸茶叶,同时也对黑发黑瞳的汉家女子大感兴趣。一些汉女也厌倦了平脸黑发的汉子,垂青于那些夷人。于是,或明买或暗抢,中原妇女大肆西游。那夕阳西下,远去的一串串大漠驼铃和叽里咕噜的鸟语中,便多了些或欢乐或哀婉的秦腔京韵。
  自古襄阳出美女,所以襄阳府受灾最重。不少富贾为了暴利,大肆买妻购妾,倒手卖给洋人。积年累月,早将襄阳美女搜罗一空。剩下的除了稚儿老妇便是丑女。女人一少,许多壮年男子讨不到媳妇,便往三瓦两舍里跑。勾栏本是销金窟,几个能填得起?于是夜黑风高,剜门撬户,淫辱妇人的恶案便屡屡发生。鱼梦痕曾经一日捉十贼,枭首示众,以儆效尤。但食色性也,禁是禁不住的。鱼梦痕坐困愁城,任是天大本事也无计可施。最近一年来,襄阳府又出现了一个夜游魔,深夜出现,专给洋人富贾割阳去势——说白了就是阉人,受害人数达数百。鱼梦痕亲自督查,却一无所获。
  僻路小巷中,鱼梦痕行色匆匆,赶往庄府。刚才鱼梦痕磨破了嘴皮,庄北溟也不信他是采花贼,非要他一起去破案不可。
  小巷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女孩尖叫,叫到一半戛然而止。鱼梦痕一惊,腾身寻去,却见一樵夫将一小女孩摁在墙角,手忙脚乱脱其衣服。鱼梦痕大怒,一把扯过樵夫摔在地上。小女孩连滚带爬逃走了。
  那樵夫刚想起身,鱼梦痕啪啪俩耳光将他又扇倒:“狗淫贼!”那樵夫认出了他:“鱼、鱼捕头!俺、俺不是狗淫贼!”
  “你不是谁是?”春梦无痕枪倏地弹出。
  那樵夫急红了脸:“就算你杀了俺俺也要说!是、是你们这些狗官!凭什么你们三妻四妾,俺们一个暖被窝的都没有!俺老婆被这玉器行的钱大头买去了,他玩俺老婆,俺憋不住了就玩他闺女!凭什么他不是狗淫贼,俺是狗淫贼!凭什么!”鱼梦痕一愣,举起的枪慢慢收回:“滚,你滚吧!”那樵夫如蒙大赦,撒脚就跑。
  庄北溟道:“就这么放他走了?”
  鱼梦痕仰头看天:“我抓得了小贼,抓不了大贼。或许,我也是一个淫贼。老天爷造出了男女,实在是造孽啊!”
  庄北溟咧嘴道:“天地造物本就不公,虎吃狼,狼吃羊,羊吃草。便说这男女,男人三妻四妾花天酒地叫风流,女人红杏出墙便叫淫荡。这也罢了,女人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受尽多少苦楚,末了娃子还要随男人姓。至于红颜薄命蒙人污垢,更是大大的不公,不公!”
  鱼梦痕沉吟道:“你所言正是我心中之结。亏我生为男人,尚可主宰命运。不过女人的命运,多被男人左右。我常发奇想,若有一天这男人全部变成女人,是否才能思己及人,感同身受?我忽然有点佩服那个夜游魔,也许他在替天行道。”
  庄北溟尴尬一笑:“只怕你所想的,未必便是女人的心思。”
  转过一个胡同,一阵臭气扑来,巷子里蹿出一人,一把抱住庄北溟大腿:“岳父大人,明年春闱会考,我定会金榜题名,相信我!”庄北溟低头看去,那人蓬头垢面,满身恶臭。不禁大怒,猛地一脚蹬开,喝道:“谁是你岳父,滚滚滚!”那人勉强爬起,嘴里喷着血沫,歇斯底里叫道:“岳父大人,我与梦蝶五年前订了婚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你因我家道中落便要悔婚吗!”
  原来庄北溟断了鱼梦痕的娃娃亲,五年前,先将女儿许给了周梦熊。三月前,一身乞丐打扮的周梦熊拿着婚书信物前来庄家认亲。庄北溟得知其家道败落,当场悔婚。周梦熊一闻噩耗,撒泼耍赖。庄北溟软硬兼施,赶走了周梦熊。为了绝他妄念,马上找媒婆给女儿物色人家。府尹萧南焱得此消息,立马给儿子萧梦虎求亲,庄北溟大喜过望,欣然允诺。昨日乃定亲之日,周梦熊又来闹腾。萧家有权有势,他离门半里,便被几条壮汉架起,扔到郊外饱受老拳。
  周梦熊见庄北溟如此绝情,破口大骂:“姓庄的,君子之泽,三世而斩,我不信他萧家能永世富贵,我周某便不能咸鱼翻身,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庄北溟哪有心情听他胡说八道,转过街角不见了。
  鱼梦痕和周梦熊本有同窗之谊,早年同学武当,今天见他这般落魄,心下恻然,摸出一锭白银,放在地上,默默离去。
  周梦熊恨得牙根痒痒,将拳擂地,揍得血肉迸开,恶狠狠扔掉银子:“鱼梦痕,你个伪君子,用不着你假惺惺做好人!当年我抢走你的梦蝶,如今又被萧梦虎抢去,只怕最开心的就是你吧!”
  斜风细雨中,桂花的馨香飘过巍峨墙头,夹杂着公子小姐的打情骂俏声,是那么讨厌可恨。周梦熊捂着瘪肚子,摸黑溜边,走近了一个垃圾堆。窥得左右无人,猫下腰,仔细翻找起来。哇,老天开眼,树荫下居然有一撮馊饭,在他眼里,这便是山珍海味——年荒岁歉,馊饭也不多了。饭下垫了一张黄裱纸,周梦熊双手兜起纸张四角,埋下脸去,吭哧吭哧几口便将饭团吞入腹中。左右四顾,到处是牛屎马溲,再无可充饥之物。想当年饫甘餍肥何等享受,如今竟然连一餐饱饭也不能满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周梦熊忽然悲从中来,旋即怒满胸膛,一声怪叫,双手一扯,便要将手中黄裱纸当成萧梦虎庄北溟庄梦蝶扯烂撕碎,可是他眼光一瞥,手忽地顿住了——纸上写四个大字:“梦乡通告。”笔画苍劲,乃正宗柳体。周梦熊书香世家,诗书兼好,一瞧这四字,便不由喝声彩。下面数行小字:“武当山梦乡圆梦山庄布告天下:道有三劫,佛有八苦,天残地缺,况凡人乎!然则人是万物之灵,逆天改命,今可圆之。穷变富,丑变美,懦变勇,女变男,只在一梦之间。凡有意者,可持此布告去武当圆梦山庄一游,请君入梦,凡君所欲,醒即成真。神鬼暗窥,天地同鉴,如有虚假,人神共弃。过路君子,勿以为笑谈。”下面落款:“圆梦山庄庄主恭候大驾”。附有详细地图。
  周梦熊满腹狐疑:“这布告究竟是真是假?瞧这纸张,是三文钱一刀的黄裱纸,但看这字体,却是颜筋柳骨,出自大家手笔。书法有云:‘心正笔正’,这笔体端方雅正,作者必然也是满腔正气之士,想来所言并非玩笑。也许这布告贴在某处,被村妇当成笑话撕了,又当成垃圾袋扔在此处,真乃暴殄天物。‘凡有意者,可持此布告去武当圆梦山庄一游,请君入梦,凡君所欲,醒即成真。’此言若真,那我的梦想不就能实现了么?即便是假,我如今一无所有,还能损失什么?”一念及此,周梦熊再不犹豫,将布告揣入怀中,也不顾路人侧目,狂奔出城。
  那边厢鱼梦痕转过街角,蓦地一支细竹竿拦住去路,鱼梦痕低头一看,竹竿上扯着幌子,写道:“十卦九不准!”鱼梦痕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支竹竿的主人,随即掉头就走。那竹竿主人早探头过来,阴阳怪气道:“鱼大捕头,我瞧你嘴唇干裂面色憔悴,肝火入脑,肾水枯竭,近来必定阴阳不调,失眠多梦,贫道有个药方,要不要试一下?”
  庄北溟抬眼一看,那人扮相怪异,头戴九莲道冠,身上却穿了件儒衫,脚下蹬了双多耳麻鞋——正是这县城的阴阳先生姬梦邪!模样倒也周正,但打扮不伦不类,说话阴阳怪气,要多讨厌有多讨厌。
  庄北溟赶紧上前打躬,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姬仙长。我找鱼捕头有点琐事,恕不奉陪。”
  姬梦邪两眼一亮,一把扯住庄北溟袖子:“世叔,我已和你说过多少遍了。蝶儿属虎,萧梦虎属蛇,蛇虎婚配如刀锉,不是蛇吞虎,便是虎噬蛇,没有好结果。且蝶儿是石榴木命,萧梦虎是霹雳火命,火焚木,是为大凶。侄儿我属龙,龙虎相配,风虎云龙事必成。况侄儿又是金箔金命,咳,这个不算。我应该是井泉水命,水润木,是为上吉。我与蝶儿五行八字完全匹配,可谓珠联璧合佳偶天成。还望世叔三思,成全我们。”
  庄北溟气得鼻子都歪了:“属相八字,都是小事。你举止猥琐,家世累贫,哪点能与蝶儿相配,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甩袖子,掉身行去。
  锁梦
  庄家。
  鱼梦痕弯腰细细搜寻,好在昨夜未下大雨,终于在花园墙头发现了一个残留的足迹,鞋纹和自己的一模一样。扒开爬山虎叶子覆盖的枯井,发现里面扔着一条狼狗尸体,捞起一看,狗尸尚新鲜,看来死了超不过三日,一道三棱形血口贯穿狗腹,和自己的春梦无痕枪尖正好吻合。
  庄北溟一拍大腿:“这狗便是发现采花帖那日丢失的,当时晕头了,也未细找。”
  鱼梦痕瞧着手中枪尖血槽里的血痕,面色凝重如铁:“想来是我昨夜梦游到你家花园,翻墙而入,遇到这狗,一枪刺死,随手扔入枯井,然后潜入你房中留帖。”
  遗梦瓶中三年前的采花帖属于私密,鱼梦痕并没说出,所以庄北溟半信半疑:“也许这是敌人的诡计,盗走你的枪,冒充你行事呢?”
  鱼梦痕思忖片刻:“我的枪都有密锁,除我之外谁也打不开。哎,我头有点疼。这样吧,今天便是八月初八,须有个万全之策。你可将小姐闺房门窗锁好,闺楼外燃起松油火把,每隔三尺,放一头獒犬警戒。全部家丁手执兵器分三层守卫,发现敌踪立即示警。为防贼人乘巨鹰风筝等从天空缒下,屋顶藏十名弩手。闺楼内安排会武功的丫鬟八名,都拿着弩机,对准门窗。雕梁上罩上铁网,上缀铜铃。屋里地下摆满蒺藜床,用猪尿泡一百个灌满辣椒水放置其上,一旦有土夫子挖地道钻入,刺破尿泡,便可示警破敌。小姐可躲入铁浮屠中,外面以铁锁加固,只露头部,舌间含避毒丸,可破迷烟毒雾。决不可再蹈三年前覆辙。”
  庄北溟眉头紧锁:“采花贼既敢下书挑衅,必有偷天手段,我怕他易容成庄丁丫鬟,混入其间,我们岂不是引狼入室么?”
  鱼梦痕道:“那便将丫鬟撤出,闺房墙壁也挂上铁网即可。”
  庄北溟道:“还要鱼捕头亲自坐镇,老朽才安心。”
  鱼梦痕苦笑一声:“有我春梦无痕枪,就算是天下第一剑客东方游侠亲来也不怕,我怕的是我自己!今夜,请庄主将我手脚用铁锁缚住,锁在廊檐,众目睽睽下,我也想知道黑夜中的我究竟是什么模样?”
  正说到这里,忽听一声朗声:“梦痕,你还是那么天真可爱!”话出人到,一书生翩翩而来。秋风瑟瑟秋雨缠绵,兀自手摇牙雕折扇,仪态娴雅,贵气逼人。正是府尹公子萧梦虎。
  早年萧梦虎与鱼梦痕、周梦熊、姬梦邪、庄梦蝶同入武当派,在万剑宗师万姓师门下习武。当时武当分为道武两宗,道宗修真养性,掌门长生真人李元婴;武宗练武防身,掌门万姓师。万姓师各传一门神功给五人。当时四人俱爱慕庄梦蝶,彼此间都算情敌,是以关系一直不睦。直到后来出师,各奔前程,更是形同路人。鱼梦痕在襄阳府谋职做捕头;萧梦虎自当府尹公子哥;庄梦蝶做她的布商庄家大小姐;姬梦邪摆摊算卦糊口;只有周梦熊举家外迁,离开了襄阳府武当地界。几人同学时,庄梦蝶已与周梦熊订了婚约,不想岁华荏苒,际遇无常,如今却是萧梦虎雀屏中选。
  鱼梦痕淡然一笑:“梦虎你倒说说,我如何天真?”
  萧梦虎哑然失笑:“这采花贼若是别人,还有趣,若是梦痕,却无趣得紧了。你太高看自己了,只要这世上有梦寐以求剑,春梦无痕枪就永远不是第一。”
  鱼梦痕食指轻叩,嗒的一声,春梦无痕枪倏地弹开,绕臂如蛇:“第一第二,试试便知!”
  萧梦虎剑眉一挑:“何妨!”
  枪影如一抹轻烟淡雾,淡淡化入满园翠绿间,恍如春梦了无痕。剑光却似天际的那一道闪电,骤然生发,迫人眉眼。
  庄北溟一眨眼间,胜负已分!
  春梦无痕枪停在萧梦虎胸前半尺处,梦寐以求剑却已点中了鱼梦痕咽喉。
  萧梦虎面无喜色,仰天长叹:“无趣,忒也无趣!”剑还匣,摇折扇,转身施施然去了。
  鱼梦痕执枪的手慢慢垂下,另一手扶额蹙眉。不知为什么,适才出枪的一瞬间,忽然头晕目眩,险些栽倒。
  邀梦
  雨丝袅袅,笼着碧树绿林中的华丽闺楼。鱼梦痕倚着回廊栏杆,呆呆注视着自己曾梦寐以求的圣地。眼前的芳草地,相伴着另一双脚印也曾印下自己那小小的足迹,相伴着银铃般的笑声也曾留下自己欢快的吟咏。只是几番春草枯荣,如今再也寻不到一丁点痕迹了。
  琉璃瓦上雨丝如线,织成一帘幽梦,往事如隔帘照影,觑不真切。忽然,一扇雕窗轻轻推开,一双白腻手掌缓缓伸出,去接那檐下雨丝。鱼梦痕心尖一颤,眼光不禁粘住了那窗后的曼妙身影,一时痴了。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秀气瓜子脸不施脂粉,眉眼如画,恍如就在身畔,可凝目望去,却又遥不可及。那女孩正是鱼梦痕的青梅竹马庄梦蝶。雨水满盈一握,又从指间泄去,如悠悠往事,只可触碰难以留取。庄梦蝶似极爱那雨,接了一捧,溜走,又接一捧……隔着雨雾,鱼梦痕也仿佛看到了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笑盈盈向他跑来,一时间,有种热热的东西模糊了眼睛。
  等他眼泪被风吹干的时候,闺楼的窗户不知何时关上了,适才仿佛就是一场梦。
  日暮时分,雨住云收,炊烟四起。庄北溟提着食盒,亲自叩打闺楼门扉。草木皆兵的他已不相信任何人了。
  剥啄声声,门内却毫无动静。庄北溟大声招呼,还是一片死寂。一急之下,扔下食盒,一脚踹去,门栓断裂,大门四敞,庄北溟和庄丁们一拥而入——犄角旮旯都寻遍了,庄梦蝶踪迹不见!
  庄北溟遣散庄丁,关好楼门,打开梳妆台后一扇暗门。本来这是最后的退路,一旦有风吹草动,自己便发暗号,通知女儿藏进去。难道女儿先藏起来了?
  提灯的光照下,密道曲曲折折,通向庄外。寻到出口,也未见人。急忙返身叫来萧梦虎和鱼梦痕,三人继续再找,依旧一无所获。鱼梦痕偶一回头,却不见了庄北溟。萧梦虎道:“这里岔路甚多,也许走散了,先找梦蝶再说。”
  不觉来到地道出口附近,萧梦虎忽然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灯光照耀下,密道出口旁的墙壁上贴了一张黄裱纸,上面有字。鱼梦痕伸手揭下,只见上面写着:“武当山梦乡圆梦山庄布告天下:道有三劫,佛有八苦,天残地缺,况凡人乎!然则人是万物之灵,逆天改命,今可圆之。穷变富,丑变美,懦变勇,女变男,只在一梦之间。凡有意者,可持此布告去武当圆梦山庄一游,请君入梦,凡君所欲,醒即成真。神鬼暗窥,天地同鉴,如有虚假,人神共弃。过路君子,勿以为笑谈。”下面落款缀着:“圆梦山庄庄主恭候大驾”几字。下面标注着详细地图。
  鱼梦痕眉头一皱:“这是什么意思?”
  萧梦虎哈哈大笑:“有趣有趣!这还不明白?有人要改变我们的命运。想我萧梦虎,金钱用之不尽,武功罕逢对手,美人投怀送抱,一切所得不费吹灰之力,人生寡淡如水,实在无趣得很。若我到这圆梦山庄,一定要废去武功,丢弃家财,变成乞丐,那才有趣。”
  鱼梦痕骇然失色:“不好,这布告定是采花贼的诱饵!庄姑娘会不会也接到了这张布告,所以不辞而别,去所谓的圆梦山庄自投罗网?即便她不去,贴布告之人晓得此密道,若想偷袭,那还不容易。”
  萧梦虎冷笑道:“一派胡言!你便是采花贼,还在这里贼喊捉贼。按我说,这是圆梦山庄庄主暗中帮忙,要阻止你的暴行。”
  鱼梦痕一时头痛如裂,他实在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采花贼:“不行,庄姑娘有危险,我要去武当圆梦山庄。”
  寻梦
  八月初八夜。夜色浓如酒,上弦月似刀。襄阳府外大道上,萧梦虎、鱼梦痕纵马飞驰,溅起一路水花。
  武当隶属襄阳府管辖,两人本是武当弟子,路径熟稔,半夜时分,健马驰到武当山脚展旗峰下,两人飞身下鞍,斗转蛇行,过金水桥,进入紫霄宫。已过夜半,八月初九了,庄梦蝶是否被玷污,已属未知。
  紫霄宫属于武当派道宗李元婴居所,两人虽属武宗,但道武不分家,常来常往,因而对此地形了如指掌。半夜时分,万籁俱寂,道人们都去会周公了。鱼梦痕只想救庄梦蝶,不想惊动他人,两人摸到祖师殿东上善池。池后有一眼柳毅八卦井,因为天涝,地面经年潮湿,青砖缝隙间蒿草毵毵,簇拥着腐朽井栏。布告言,圆梦山庄的庄门就是这眼古井。向里一望,一轮水晕清亮晃眼,天地颠倒落入井中。井口苔痕上脚印杂沓,兀自新鲜,庄梦蝶是否已先前一步进入圆梦山庄?
  鱼梦痕二话没说,纵身投入井中。将近水面,两腿劈一字马蹬住井壁。左侧井壁上镶有一道铁门,锈迹斑斑。鱼梦痕将枪一点,铁门吱呀开启,他身形一纵,已入其间,湿气迎面扑来。鱼梦痕点燃火折子,这才看清,门里是一条地道,上下左右都是巉巉山石,逼仄阴森,一团黢黑。一条石蹬蜿蜒如蛇,没进黑暗深处。
  正思量间,衣袂掠空风起,却是萧梦虎来到身畔。两人摸索前行,不知行了多少里路,忽然前面亮光闪出,已到洞口。两人疾步向前,一脚踏出石洞,眼前顿时一亮——只见一片阔大山谷,夕阳西沉,将坠未坠。进入密道时是半夜,如今看来已是第二日傍晚了。一抹彩霞染红半个天穹,周遭群山屏障,古木苍莽,飞瀑流泉掩映于藤萝薜荔之间。多日阴雨,难得晴天,清风漫拂,带来草木芬芳,两人深吸一口,胸襟登时一爽。举目望去,谷中一泓圆形湖泊,如满月遗落人间。两人登坡眺望,但见湖泊周遭铜驼石兽杂处,繁花密灌点缀,章法有序,暗合八卦方位。湖中垒白石为堤,界出阴阳,形成一个大阴阳鱼。湖水一半清白,一半黧黑。湖堤中央黑鱼眼处,筑有一厦,飞檐翘角,翼然欲飞。远远望去,这山中湖,湖中厦,气融烟岚,宛如王摩诘挥毫点染的一幅写意山水。
  两人拔草寻花,来到近前,但见烟波浩渺,好大一片湖泊。鱼梦痕心神恍惚,此处景物怎么如此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庄梦蝶失踪,鱼梦痕方寸已乱,也不顾危险,顺湖堤大步向前,直到那屋宇前,并无异动。那屋宇筑在鱼眼之上,一溜水磨砖墙,弯环相绕,飞檐翘角,上盖琉璃瓦,宛若一庙,却无窗户,两扇红漆大门沉沉关闭。上悬一匾:“圆梦山庄”。银钩铁画,苍劲有力。
  两人对望一眼,鱼梦痕抓起门环,连叩三下:“请问庄主在否?襄阳捕头鱼梦痕拜见!”高喊几声无人应答,鱼梦痕伸手一拉,吱呀一声,大门沉沉开启,一股阴风扑面而来。
  择梦
  鱼梦痕左手秉火折,右手提枪,缓缓踏入。萧梦虎随之跟进。才走两步,忽然大门吱呀闭合,门上方落下一块铁板,将来路彻底封死。鱼梦痕一惊,回头去推,哪里推得动。
  萧梦虎笑道:“有趣有趣,看来庄主好客,要留客用膳,怕咱们不辞而别。”
  鱼梦痕眉头一皱。封死大门,看来这所谓的庄主没安好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且看他要玩什么花样。转身欲走,忽然长枪如龙,直挑屋顶,猛听屋顶有人尖叫一声:“梦痕是我!”
  一人如鸟落下,借着火折子看清,却是姬梦邪。
  萧梦虎喝道:“你来做什么?”
  姬梦邪嘻嘻一笑:“我也接到了圆梦山庄的布告,便跟着你们来凑个热闹。”
  三人有同窗之谊,虽是情敌,也不至于不共戴天。因而姬梦邪这么一说,两人也难有异议。
  行到游廊尽处,忽然哧啦一声,一篷火星亮起,紧接着火光簇簇,亮起一圈。三人立生警觉,退后察看,但见面前现出一圆形大厅。圆厅周围一圈石墙,每隔十步,是一扇铁门,门上各挂琉璃灯,灯中火焰正旺。圆厅中央放着一个三足铜鼎,鼎口有一根铁秤杆贯穿左右,秤杆上坐着一座三层黑白色宝塔,塔上嵌一立匾,写的是“鬻梦塔”。塔顶有一只琉璃太极球,半黑半白,内盛大半火油,两只鱼眼处是两小孔,两条棉芯子伸出孔外,燃着如豆火光。
  三人一凑近,一股硫磺味扑鼻而来,定睛看去,不禁大惊失色,只见鼎内满是硫磺焰硝,此刻,宝塔半身歪斜,琉璃球中的火油离小孔极近,再倾覆半寸,火油势必滴落鼎内,鼎内硫磺焰硝必燃无疑,那时在这逼仄空间,三人就算不被烧死也得被呛死。
  姬梦邪最是胆小怕死,见状大急,伸手便要抓那琉璃灯。萧梦虎手疾眼快,一把扯住他:“不明虚实,且慢动手!”
  鱼梦痕先是一惊,随即冷静下来:“这里有块碑,碑上有字。”
  另两人这才看到,在铜鼎阴影的掩盖下,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有字迹:“道有三劫,佛有八苦,天残地缺,况凡人乎!人有四肢不全之人,穷困潦倒之人,丑陋如鬼之人,运途多舛之人。余每见之,深为嗟叹。余髫龄早慧,立志为天下苍生削平一切不公。幸得家传一部《梦神宝经》,载造梦神术,余苦习之,深得窍要。是故遍撒布告,邀君入梦,凡君所欲,醒即成真。神鬼暗窥,天地同鉴,如有虚假,人神共弃。此碑后有定世神鼎一方,鼎上有鬻梦塔一座,左右分为黑白两半。塔有三层,每层有一抽屉,内装钥匙一把,可开梦门一座,入门即可入梦。然世道诡诈,人心难测,故于三美梦外设三噩梦,白塔为美梦区,黑塔为噩梦区。中以机枢为轴,重力为引,美梦抽空,塔则倾覆,硫磺燃着,玉石俱焚。此鼎此衡此塔此球中机关暗布,妄图以外力阻止宝塔倾斜者,必得其反。另抽屉内钥匙各涂有秘药,沾染一种安然无恙,两种和合则成剧毒。勿谓余言之不预也,切记切记。老子曰,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余深以为然,是替天行道,焉敢辞焉。圆梦山庄主人谨告,某年某月某日。”后面还用墨笔补了一行小字:“美梦区上面黄粱梦蝴蝶梦两个抽屉已空,寻梦人周梦熊、庄梦蝶。”
  三人看完,面面相觑,急忙涌到鼎前查看,果不其然,那塔一左一右分为黑白两色。白色上面两个抽屉已然开启,空空如也,想来钥匙已被拿走。两边轻重不一,怪不得宝塔倾斜。细看塔上鼎上,果然机枢时隐时现,几人不知就里,不敢乱动。
  鱼梦痕眉头紧皱:“这圆梦山庄庄主到底是谁,藏头露尾,弄什么玄虚?这上面写庄姑娘也来寻梦了,究竟是真是假?”
  姬梦邪道:“他奶奶的,好奇心害死人哪,来这劳什子圆梦山庄作甚!”
  萧梦虎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见状哈哈大笑:“好玩好玩!既然这主人要和我们玩游戏,那可太好不过了。还有四个抽屉,我们三人,够分了。”
  姬梦邪嘴角一撇:“好玩个屁!只有一个美梦了,再拿这塔就倒了。怎么办?”
  萧梦虎笑道:“这有何难,先拿一个噩梦钥匙不就行了么?”
  姬梦邪邪邪一笑:“你拿,还是鱼捕头拿?”
  萧梦虎笑道:“当然我拿。我这一生,荣华富贵,福运亨通,忒也郁闷,倒想做个噩梦玩玩。”瞧那噩梦区上三个抽屉,标签上分别写着:“役夫梦、南柯梦、华胥梦。”
  三人求学武当,学武之余,诗书礼乐也都涉猎,这三个梦的故事都曾看过。役夫梦讲的是周朝时有个尹氏,家资豪奢。其家有个老役夫,白天被他使唤,片刻不得歇息。每当夜晚之时,老役夫便入梦乡,梦到自己当了国君,恣意玩乐。尹氏白天优哉游哉,每当夜晚便梦见自己做了役夫,辛苦劳作,被主人鞭笞。南柯梦说的是淳于棼夜梦至槐安国,娶了公主,荣封南柯太守,显赫一时。后率师出征惨遭战败,遭国王疑忌,被贬为平民,穷困潦倒。醒来后大汗淋漓,这才发现是一场梦。华胥梦讲的是黄帝昼寝,梦入华胥国,其国没有王侯平民之分,无欲无求,和谐相处。
  鱼梦痕眉头一皱:“这三个梦,役夫梦和南柯梦尚可算噩梦,华胥梦如何能算噩梦呢?”
  萧梦虎道:“梦痕你错了,要是平民百姓,华胥梦自然求之不得,若是高官富贾,你让他放弃官威舆马和百姓同衣同食,岂不是最大的噩梦?所以说,这三个梦对于我来说,都是噩梦。只不过这役夫梦更可怕一些,我便选它了。”说着伸手抽开抽屉,取出役夫梦中的钥匙,那钥匙是青铜所铸,长有半尺,重有一斤。钥匙抽出,那塔重心偏移,缓缓趋正。
  那把美梦钥匙可以拿了。
  剩下两个人,究竟谁拿这把美梦钥匙?
  换梦
  鱼梦痕眉头紧皱,姬梦邪瞧他一眼:“美梦钥匙你拿吧?”
  美梦之门共有三个:黄粱梦、蝴蝶梦、高唐梦。
  落魄书生卢生上京赶考,路经邯郸,夜宿客店,偶遇仙人吕翁,慨叹命歹运蹇。吕翁遂取囊中枕,道:“枕此游仙枕,可达君所愿。”当时,店家正蒸黄粱米饭,卢生倚枕而眠,梦到自己娶美妻,举进士,累官舍人,迁节度使,大破戎虏,为相十余年,子孙满堂,高寿八十方卒。及至醒来,却是奄忽一梦,起床来看,店家的黄粱米饭尚未蒸熟。这便是黄粱梦的典故。
  蝴蝶梦说的是庄子做梦,梦中自己变成一只蝴蝶,翩翩起舞,十分快乐,不知道自己是庄周了。忽然醒来,又变成了庄周。于是庄周自己都弄糊涂了,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
  高唐梦说的是楚襄王过云梦浦,宿高唐州,夜梦巫山神女自荐枕席,于是一夕欢会。世间男子哪个不梦想是自己变成襄王,夜梦神女,共赴巫山云雨呢?
  听姬梦邪如此说,鱼梦痕随口应道:“好吧。”伸手便将高唐梦钥匙抽了出来。那塔又倾斜了回去。
  姬梦邪后悔不迭,美梦钥匙就剩这一把,本来他想先下手为强,但恐不是鱼梦痕对手,偷鸡不成蚀把米。他素知鱼梦痕为人谦逊耿直,自己礼让,他必不争,没想到错打了算盘,后悔莫及。
  萧梦虎哈哈大笑:“梦邪,你失算了。此间主人吓唬我等,不过他疏忽了,一把钥匙虽只能开一扇门,但是没规定几人进去,你二人同进此门,有何不可?”
  姬梦邪豁然开朗:“对啊!”
  鱼梦痕皱眉深思,道:“此间主人故弄玄虚,引我等入梦,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萧梦虎寻思片刻:“从这碑文上看,接到布告的还有两人,蝶儿和周梦熊,加上我们三人,一共五人,我们这五人曾是师兄弟,但后来境遇不同。圆梦山庄主人特意针对我们发出了布告,看来大有深意。会不会是和我们关系亲密之人,因见我等贫富不均,故而设此山庄,要同甘苦均贫富?”
  两人一惊,和他们五个都有关系的只有一人,那便是他们的恩师,武当派武宗掌门万姓师。但是恩师仙逝四五年了,如今武宗掌门之位虚设。但除却恩师,还能有谁呢?
  鱼梦痕想得脑瓜生疼,索性不想了,道:“我现在都不知道我是谁了,我究竟是不是采花贼?”
  萧梦虎两眼闪亮,朗声大笑:“不管是谁,只要好玩就行了!”
  几人沿墙角转一圈,这圆厅后墙上共有六扇铁门,分别是:黄粱店、南华园、高唐州、尹家庄、南柯郡、华胥国。按碑上所言,黄粱店和南华园已有二人进去。鱼梦痕担心庄梦蝶安危,试着推动两门,那门纹丝不动,用枪去戳,只留一个白点,那门竟是精钢所铸。用自家钥匙,根本插不进锁孔。四下查看一遍,除了这门,并无出路,他们未带食物清水,坐困愁城不是办法,除了按照主人所示,开门入梦,别无选择。
  鱼梦痕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三人同入美梦之门,何必做那噩梦?”
  萧梦虎仰面大笑:“梦痕,我的美梦已经做够了,我倒真想做噩梦。何况,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究竟是美梦还是噩梦,都是那主人的一面之词。”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姬梦邪激灵灵打个冷战。按那碑文所言,此间主人要替天行道,又设下诸重难关,是不是在考验我等人品?若真如此,那美梦之门兴许就是噩梦之门,噩梦之门也可能就是美梦之门……一念及此,姬梦邪叫道:“梦虎,等等我,我和你进这噩梦之门。”
  萧梦虎转身道:“我独来独往惯了,不喜和人同行,你若想进此门,便让你。”说着要递过钥匙。
  姬梦邪眼珠骨碌碌乱转,手到中途又缩回去:“不不不,我再想想。”
  萧梦虎鼻孔哼了一声:“畏首畏尾,岂是大丈夫所为。”咔嚓一声,钥匙插进标有尹氏楼的那扇门锁孔,吱呀一声,铁门开启一缝,萧梦虎想也没想,身形一晃,早已消失门后不见。
  咣当,铁门关好。姬梦邪上前一推,那门竟又重新锁上了。不禁后悔不迭。
  那边厢鱼梦痕招呼他同去,他又踟蹰了。鱼梦痕自认为采花贼,若圆梦山庄庄主真是行侠仗义的好汉,必拿他开刀,和他同去只怕有池鱼之殃……便犹豫道:“这不还有钥匙吗?”说着掂量轻重,手伸向南柯梦,顿了顿,又犹豫了,一闭眼,把华胥梦的钥匙拿了出来。
  鱼梦痕道:“美梦钥匙只有一把,既然你不愿和我同行,不如你我交换。”
  姬梦邪刚想点头,眼珠一转:难道真如萧梦虎所言,这美梦噩梦是个障眼法,要试我等?也许鱼梦痕也瞧出了端倪,这才要与我交换,决不能上当。于是皮笑肉不笑道:“君子不掠人之美,梦痕逼我做小人吗?”
  鱼梦痕抱拳道:“梦邪真君子也!”说罢转身,钥匙插入高唐州门,咔嗒一声,机括转动,门开了。鱼梦痕拉门,一腿迈进。
  姬梦邪忽然杀猪般一声嚎叫:“梦痕,救命!”鱼梦痕不知何事,急转身,猛然一缕劲风直袭眉峰!事发突然,鱼梦痕不及掣枪,仰身蹬腿,暴退三尺。凌厉的刀光势若匹练横空兜头泻下,绞碎一室青烟。
  鱼梦痕一退再退,眼角里映出了持刀人的影子,竟然是道冠儒衫麻鞋的姬梦邪!
  未等鱼梦痕叱问,姬梦邪陡然收起午夜梦回刀,身形一晃,早已飘进高唐州门。鱼梦痕驻足立定,这才明白,姬梦邪突施偷袭,原来却是要和他换梦!
  鱼梦痕吐口浊气,整理衣衫,拉开华胥国门,迈步走进。
  入梦
  尹家庄中,一团漆黑。
  萧梦虎划亮火折,发现左近处一只灯盏,随即点亮。这间屋子不过丈许方圆,四周墙壁上挂满奇怪画轴。画本不一,绢绫木石纸各种皆有,色彩却只有单调黑白二色。画的东西千奇百怪,有圆点盘、菱形圈、交叉线等等,把眼注视,那圈点线段便会或移动或转圈,诡异非常。萧梦虎瞧了几个,便觉头晕目眩,赶紧收回眼光,低头一看,鲤鱼灯檠放在一张梨木桌上,火光跳跃。桌上支着一方画板,板上贴张生宣,纸上画着一幅太极图,旁有三个小字:“织梦图。”阴阳鱼黑白互抱,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组成一个完美无缺的圆。萧梦虎看了一眼,便觉得这幅太极图不简单。黑白图中似乎用同色暗线暗中勾勒着什么,如字如人,他俯身凑近,睁大双睛,想要看清瞧明。渐渐地,那黑白双鱼在昏昧的烛光下游动起来,如宣纸上晕开的水墨,黑侵入了白,白融入了黑,同流合污,模糊了疆界,恍兮惚兮,洇开了一纸云烟一眼漩涡。这黑与白仿佛世事种种,千头万绪,勾着他的眼,拴着他的心,牵着他的魂,一直向深渊堕落……萧梦虎目瞪口呆,痴痴傻傻,不觉陷了进去,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高唐州。
  姬梦邪刚闪身进入,身后门扉笃的一声关严,姬梦邪唬了一跳,回身去推,却怎么也推不开了。心思转动间,随手划亮火折,眼前一条抄手游廊,空无余物。尽头有一扇月亮门,左阳右阴,两扇门扉闭合,中间隔一条门框。左侧门上刻有“美女”二字,右刻“贤女”。
  姬梦邪自语道:“这是要我选择么?高唐州自然是神女所在,难道这神女不是一个,还分美女与贤女么?”美女虽好,若不贤惠,整日拌嘴,也非幸事。贤女倒行,但若不美,整天瞅着,度日如年……火折子再晃晃,发现月亮门旁还有一角门,上刻“美贤女”三字。姬梦邪大喜,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拉门进去,那门毫无例外又锁上了。游廊尽处还是一道月亮门,门依旧分为两半,左写:“爱我”,右写“我爱”。不出意料,另有第三扇门,写着:“爱我、我爱。”姬梦邪选择了第三道门。
  门后还是游廊,尽头又是月亮门。左写“不忠”,右写“三十年后不忠”。姬梦邪恍然大悟,这世间男女,偶然月老牵线,同床共枕,但世上诱惑多多,一旦邂逅俊男靓女,高官富贾,为色为财,又能有几个不做墙头杏花?这就是“不忠”。结发夫妻老来伴,若一方逝世,另一方孤孤单单,难免不另适他人,这便是“三十年后不忠”。所幸还有第三道门:“永远忠贞。”就选它了!
  姬梦邪拉开门,登时一道宝光射眼。他闭眼有顷,才迈步进去。门内是一间闺房,房顶悬一颗夜明珠,映得四壁若雪。雕梁画栋,藻墙砌地,端的雅致。向壁一座梳妆台,倚着一方与人同高的琉璃宝镜,有檀木浮雕成一女子堕马髻形状贴在镜面之上,却无脸部五官。他凑到近前,自己脸部轮廓恰好镶在那堕马髻下,不偏不倚。镜中的自己变成了一个美少女!
  姬梦邪出神半晌,忽然仰天狂笑:“哈哈,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华胥国,也是一团漆黑。
  鱼梦痕进门后,点亮火折,顿时吓了一跳。门内是一圈供桌,桌上密匝匝立满灵牌,牌上各有名字,有古往今来帝王将相、游侠草寇、平头百姓等,纷然杂处,无分尊卑。
  华胥国本是天下平等的世外桃源,如何只有这些灵牌?鱼梦痕略一思忖,登时明了——华胥国乃黄帝梦游所见的虚幻之城,现实中何曾存在。正如圆梦山庄庄主所言,有人穷困潦倒,有人锦衣玉食,有人未成一偶,有人妻妾成群……世间哪里才有平等?只有死亡。
  鱼梦痕摇摇头,心中涌上一阵怅惘。忽然,耳畔恍恍惚惚传来一丝筝音,悠远深旷却又缥缈空灵。那筝音绕了个圈,跌在鱼梦痕心尖上,他千思万绪倏地一敛,茫茫然起身,循着筝音寻去。对面壁上竟然还有一门,鱼梦痕推门而出,竟然到了另一个密室。密室布置似一客栈,入门左侧是一长条柜台,上摆算盘账簿,两只酒坛。右侧一张吊床,床上赫然有一人,正自倚枕酣眠。鱼梦痕心中一惊,凑近一看,此人蓬头垢面百衲衣,正是周梦熊,伸指探其鼻下,呼吸均匀细长。看来圆梦山庄主人并非虚语,周梦熊果然赴约买梦来了。这里想必就是所谓的黄粱店了。柜台后是厨房,中有布帘隔断,过去一看,灶台上架着双耳圆锅,锅中像模像样还真煮了半下黄粱米饭,只不过炉膛内未加柴薪,由此可见,此地是否有外人极难断定。鱼梦痕退出,想要叫醒周梦熊,又怕扰其美梦。
  筝声又起。有筝音必有人弹奏,此刻最重要的是寻找山庄主人。鱼梦痕再不犹豫,循声找去,又开了一扇门。却见钩月半弯,斜倚天穹,月华如霜,覆盖在万顷碧波之上,万千星子一起荡漾,晃人眼睛。脚下一道白堤,蜿蜒向前。回头一望,原来已出了圆梦山庄的后门。
  伴着筝声,似有钟鼓竹磬一起奏响,清声雅韵,如长堤飞絮,春湖落雪,让人心儿都空灵剔透了。鱼梦痕听出来了,这是一首道家曲子《如梦令》,他和着拍子,默念歌词:“一座雕梁画栋,弹指化为丘垄。富贵几曾经,输与睡魔厮弄。如梦如梦,夜晚草深霜重。”曲子哀而不伤,隐隐透出一抹放下一切的超脱之感,不过在超脱之外,一丝对厄运不屈不挠的韧劲儿亦萦绕不去。
  鱼梦痕信步寻去,白堤宕然一转,一阵花香扑面而来。借月光看去,堤下湖中一片莲花,碧叶清圆,高有丈余,亭亭如盖。那乐声便从莲花丛中传出。
  鱼梦痕掣枪纵下湖面,身如鸬鹚,踏荷叶飞行。筝音戛然而止,他脚尖一滞,荷叶倏忽一沉,冰凉湖水浸透靴帮。他陡地一惊,身如陀螺飞旋,落下时,复又踏上一支小荷。垂眼望去,就在他脚前丈许处,无数阔大翠绿的荷叶交织叠压成一张锦榻,浮在荷花丛中。榻上一人,周身裹满白布,显得臃肿不堪,若非露着一张俏丽的脸,鱼梦痕简直怀疑这是一只硕大的蚕茧。
  那张脸正是庄梦蝶!
  月光温柔如水,抚着她恬静的脸,弯翘的睫毛覆住双眼,投下两片好看的阴影,似在酣睡。
  鱼梦痕心思百转。按此庄主所言,庄梦蝶进入了南华园,她选的是蝴蝶梦。难道此时她已入梦中,一旦梦醒,便要破茧飞出,真的化为蝴蝶?太荒诞了。
  鱼梦痕此时只有一个念头:“救她!”他飞身掠上荷叶大床,春梦无痕枪用力一划,裂帛一声,白布寸寸断裂,豁然春光泄露,庄梦蝶牙雕般锁骨一览无遗,洁白的亵衣下高耸的雪峰倏地露出冰山一角……
  鱼梦痕忽觉腹下涌起一股热浪,一种别样感觉直冲头顶,忍不住便要向那浑白处猛扑过去。陡然大惊,汗水淋漓而下:“我这是要做什么?竟然忘了我就是采花贼!”
  惊梦
  梦中。刀枪剑戟飞来旋去,鼓、筝、钹、磬此起彼伏;上高山,坠沟涧,钻出水深又扑进火热。雷暴轰天,蜂鸣彻耳。破连营,闯重围。揪心裂肺,肝肠寸断。疼、痛、痒、酸、胀、麻、疲、乏……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鱼梦痕发出细微呻吟,渐渐醒转,惊觉欠伸,翻身坐起。浑身酸痛未除,他使劲伸个懒腰,慢慢张开两眼,打量四周。此时曦光透窗,映出一间闺阁,雕梁画栋,藻壁椒墙。地上楠木梳妆台,案头博山香炉;壁上吴道子仕女图、苏东坡人生如梦真迹……无不昭示着主人的富贵雍华。屋中有玉有香,独无金银俗物,许是久无人住,屋角挂了些蛛网,案上积了层灰垢……鱼梦痕心头一惊,自己怎么睡在了女子卧房中?扭头看时,好在床上锦被翻卷,并无女子在床,这才略略放心。想找靴子,一低头,蓦地瞧见床脚下丢着两只绣花鞋,还没来得及思索自己的靴子哪里去了,这一眼却瞧见自己穿着女子的百褶裙!正怪异间,手肘半弯,忽然触到胸前一个颇有弹性的物事,一股诡异的触感登时传上大脑,鱼梦痕又大吃一惊,垂头低看胸口,两团圆滚滚的物事突兀地耸立在本该平坦的胸脯上,撑得胸口衣物紧绷绷几欲炸裂!
  鱼梦痕两手撑住桌案,这才勉强支撑着没晕过去。略缓一缓,寻思一下,反正屋中无人,也不怕羞,伸手向胯下摸去……这一摸,简直如遭五雷击顶,胯下光溜溜空无一物,男人标志性的物事不翼而飞!
  鱼梦痕狠狠掐了一把大腿,触感生疼,顿时脑袋嗡的一声,直若被人当头一棒,娇躯倾颓,一头栽倒在香榻之上。
  他,鱼梦痕,由男人变成了女人!
  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个更恐怖的事情了!
  鱼梦痕躺在榻上,脑袋像糨糊般熬开了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半晌,平静了一下心绪,回忆如走马灯一圈圈转过心头:入阎魔海……进入圆梦山庄里的华胥国,循着奇怪的筝声寻到一片莲花池,看到了被捆成蚕茧的庄梦蝶,然后好像晕倒过去,后面的记忆便模糊不清了……
  可怎么就变成了女人了呢?
  鱼梦痕摇摇头,想要摆脱这一切。两手乱抓,摸到榻上一件事物,看时,却是一本残破话本,封面三字:“如梦令”。翻开一看,登时目瞪口呆——只见上面以簪花小楷写道:“鱼梦痕一觉醒来,只觉浑身酸疼,呻吟一声,勉强伸个懒腰,拥被坐起。下意识去摸床头衣衫,却摸了个空……”直到“鱼梦痕忽觉腹下涌起一股热浪,一种别样感觉直冲头顶,忍不住便要向那浑白处猛扑过去。陡然大惊,汗水淋漓而下:‘我这是要做什么?我竟然忘了我就是采花贼!……’”结束,写的正是这段时间他的经历,后面应该还有不少内容,但是不知被谁撕去了,瞧茬口老旧,显然并非新撕的,真相就这样该死的丢失了!
  这书究竟是哪里来的,怎么会写有自己的故事?鱼梦痕两眼直愣愣瞪着头顶雕梁,忽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所谓雕梁画栋,本该有浮雕彩绘,怎么这里却是黑白两色的?他翻身坐起,顾盼四周,这才发现墙壁桌案帷幔甚至香炉都是黑白灰色的。难道这是一间灵堂?推开窗户,鱼梦痕马上否定了这个念头,窗外树木也是黑色的,天空是灰白色的,连太阳都是黑乎乎的。莫非我已堕入地狱?
  一念及此,立生警惕,回身在腰中一摸,习惯性地要抓春梦无痕枪。这一抓,抓了个空,却随手抓住了一件物事,拿在掌中一瞧,九只圆环,环环相扣,竟是庄梦蝶的痴人说梦环!庄梦蝶的兵器为何在我身上?难道……
  鱼梦痕疯了般闯到梳妆台菱花镜前,镜中映出一条曼妙身影: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眼如画,不施脂粉,素面天颜,鬓角贴一花黄,虽是满脸惊容,鱼梦痕也认得出,镜中的自己不是鹅蛋脸的鱼梦痕,而是瓜子脸的庄梦蝶。
  自己不但变成了女人,而且变成了庄梦蝶!
  猜梦
  一觉醒来,诸般怪事颠覆视听接踵而来,鱼梦痕应接不暇,想了想,拉把椅子坐下,慢慢整理思绪。
  冷静下来之后,根据现有的证据,他捋出几条不是答案的答案:
  一、我是庄梦蝶,容貌和性别都相符。因为某种原因,我拥有了鱼梦痕的记忆。
  二、我是鱼梦痕。鱼梦痕本就是女人,只是患有人格分裂,平常都是男人人格占据身体,一直当自己是男人,忽略了本是女人的事实。
  三、我灵魂是鱼梦痕身体是庄梦蝶。在他(她)进入圆梦山庄后,被庄主用类似离魂大法的邪门异术交换了记忆。换句话说,就是鱼梦痕的灵魂附身在庄梦蝶身上了。
  四、我是鱼梦痕,如假包换的男人。之所以我能变成女人,是因为我现在还在梦中。因为我所见到的一切都是黑白的,虽然我会感觉到疼,但平时梦中也会有痛感,梦中会思索,有喜怒哀思悲恐惊,但梦中所见事物似乎从来没有色彩的区别。
  鱼梦痕完全不能接受自己是个女子,虽然这个女子曾是他的最爱。幼时两小无猜情根深种,可是父母亡故之后家贫如洗,他敏锐地感觉到庄北溟的日趋冷淡。某日黄道吉日风和日丽,庄家和周家纳聘过礼,吹吹打打订了婚约。突闻噩耗的鱼梦痕只觉天都塌下来了,但生性腼腆不与人争的他一话不说,只是盘着春梦无痕枪躲进了深山,一个月后师父才找到像个野人的他。在他心中,庄梦蝶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她是他最爱的人,也是他最恨的人。所以,鱼梦痕还是倾向于最后一个答案——此时他还在梦中。嗯,只要是梦便好,梦中的一切都是假的,一旦梦醒,我还是我,还是襄阳捕快鱼梦痕!
  正思忖间,忽听房外脚步声响起。一个妇人声音:“老爷,小姐的房间我来打扫。您先回去吧,免得睹物思人,又要三天吃不下饭去,您把身子饿坏了,小姐要是知道了,不得折她寿……”话到此处,妇人似乎觉得不妥,戛然而止。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接道:“吴妈,哎,今天又是八月初八了,许是蝶儿的周年了,半年我都没来,今天怎么也要给她上柱香。”听声音正是庄梦蝶的爹庄北溟。
  鱼梦痕陡然一惊,霍地站起,我这是在庄梦蝶的闺房之中?一念未了,吱呀一声,生涩的门枢摩擦声仿佛命运之轮再次转动,闺房门扉开了。
  一抹曦光闯入,绞起无数灰尘。门口两人像两座墓碑伫立在那里。庄梦蝶的奶妈吴妈左手簸箕篾篓,右手笤帚抹布,嘴张老大能塞进个胡桃。庄北溟嘴咧的像瓢,鼻孔撑成喇叭,怀中檀香哗然落地兀自不觉。
  鱼梦痕亭亭如春树俏立屋中,和两人对视,彼此都恍如见鬼。
  足有半晌,庄北溟率先回过神来,颤抖着老手去揉眼睛,揉完再看,看完再揉,仿佛要把屋中人揉出眼眶。但那人就像玻璃背面的灰垢,怎么也抹不掉。“吴妈,这、这是蝶儿……我不、不是做梦么?”
  吴妈呓语般道:“我也不知道,你掐掐大腿?”
  庄北溟豁然醒悟,狠狠掐把大腿,嗷的一声惨叫。
  吴妈道:“怎么?”
  “疼!”
  吴妈惊喜莫名:“小姐真的回来了!老爷你不是在做梦!”
  庄北溟一步跨进屋中,向鱼梦痕扑过来。鱼梦痕见势不妙,急向旁闪。庄北溟用力过猛,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急回身道:“蝶儿,你不识得爹爹了?”还要往前扑。
  鱼梦痕掣出九连环,挡在胸前,叫道:“伯父且慢,我不是庄梦蝶,我是鱼……”这一开口说话,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自己声音竟然由粗变细,变成了燕语莺声。
  吴妈也挤了进来:“小姐,这一年你去了哪里?可把老爷想苦了!”
  鱼梦痕识得吴妈,叫道:“吴妈,你仔细看看,我是鱼梦痕,不是你家小姐!前两日我来调查采花帖一事,还是你给我引路来的后花园,你难道忘了?”
  吴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小姐你怎么了?你怎么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庄北溟也说道:“蝶儿,这一年你去了哪里?看你,瘦多了,你连爹爹都不认识了!”说着两眼一挤,眼圈红了。
  鱼梦痕也觉心酸:“伯父,我识得你,你姓庄,讳北溟。只是你不识得我了,我是鱼梦痕,不是你女儿!”
  “女儿,你平常不喜欢开玩笑啊!”
  “我没开玩笑!”
  “你、你脑袋坏了,失忆了,你长着我儿的脸庞,穿着我儿的衣裙,怎会是鱼梦痕!”任凭庄北溟如何解说,鱼梦痕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庄梦蝶。
  庄北溟一屁股萎顿在地,顿足捶胸,涕泗横流:“儿大不由爷啊,女儿大了,有外心了,连亲爹都不认了,素心啊,你睁开眼看看你的好女儿吧,连他爹爹都不要了!素心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跟你去了得了!”说着猛地跃起,一头便向廊柱撞去。
  迷梦
  鱼梦痕见势不妙,急忙伸手将其扯住。这一用力,忽觉自己力道小了不少,一时心凉了半截。
  庄北溟哪里肯依,非要寻死觅活,去找庄梦蝶死去的娘严素心。
  鱼梦痕急忙转变态度,冷若冰霜变为春风拂面。庄北溟好歹不闹了,鱼梦痕扶他和吴妈并排坐在榻上,自己则搬把椅子坐在两人面前,稍稍冷静下来,将自己入阎魔海、拾遗梦瓶、看采花帖、进庄府、接梦乡告示、寻圆梦山庄,进入圆梦山庄里的华胥国,莲花池中看到庄梦蝶,然后昏厥过去,及至醒来莫名其妙出现在庄梦蝶的闺房中诸般经历一点不漏讲出。吴妈未参与其中,倒还罢了,其间有庄北溟经历之事,听得他时惊时喜,忽忧忽怖。
  鱼梦痕讲完,庄北溟眉头深锁:“这是怎么回事?我请你……不是,我请鱼捕头来咱家捉拿采花贼,晚饭时候,我给你送饭,你突然消失了。因为你屋中有条密道通向庄外,我以为你害怕,躲入密道中,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心急之下,只好请梦虎和鱼捕头一起找,可是我一回头的工夫,两人都不见了。我找了整整一夜也没找到,以为凶多吉少了。听你说,梦虎和鱼捕头接到了所谓圆梦山庄的布告,上了武当山了,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什么布告啊!”
  鱼梦痕道:“布告当时被我撕下来,揣在怀中了,你怎么会看到。”
  庄北溟摇摇头:“不对。梦虎在半年前就已经回来了,他失忆了,忘记了从前的一切。如果你二人同入圆梦山庄,为何你没失忆?”
  鱼梦痕霍地站起:“萧梦虎也回来了?我这就去找他,问他圆梦山庄中究竟遭遇了什么。”
  庄北溟大喜:“如此甚好,正好与萧家再续前缘。蝶儿,你面容憔悴,有损妇容。吴妈,你帮小姐打扮。”
  吴妈立马打开胭脂盒水粉箧,殷勤递过。一股腻香飘来,鱼梦痕打个喷嚏,慌忙伸手拦住。如今自己莫名其妙变成了萧梦虎的未婚妻庄梦蝶,唐突见面尴尬至极。一念及此,转头对庄北溟道:“我并非梦蝶,我是如假包换的鱼梦痕,如今我正陷于梦中,在梦中我变成了梦蝶,你们都是我的梦中人。”
  庄北溟和吴妈面面相觑:“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现在都在我的梦中。”
  庄北溟蓦地顿足捶胸,号啕大哭:“老天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女儿说什么也不认我,还胡言乱语说什么进入武当山圆梦山庄,做梦去了!好端端的女孩变成了疯子,光天化日,非说是白日做梦。素心,你可让我怎么活啊!”
  鱼梦痕手足无措,一眼瞧见榻上那本《如梦令》,急忙抢过,递给庄北溟:“伯父,你若不信,有此书为证。”
  庄北溟抹抹眼泪,接过书从头看起。看罢,三下两下将书撕碎。鱼梦痕要阻止已然不及,心疼得直跺脚。
  庄北溟蓦地站起,戟指鱼梦痕:“病根找到了,就是这妖书惹的祸!爹从小教你三从四德,送你读书,是要你知书达理,明辨是非,谁知你劣性难驯,专爱看些野史奇闻传奇话本,看看倒也罢了,却还将那写书人胡编乱造的东西信以为真,每每刨根究底,废寝忘食。近年来嗜书如命,竟然走火入魔,深陷书中不能自拔,总把自己当成了书中人。去年元宵团圆夜,你读一本甚么《阴宅血咒》的鬼书,将自己当成了书中主角史天骄,把爹爹看作大反派大炎可汗,掣出壁上宝刀追着爹爹砍,亏得爹爹身手还在,要不早和你娘做伴去了。你看看,你砍的疤痕还在!”说着挽起袖子,果不其然,小臂上一条刀痕狰狞如蛇。
  鱼梦痕一头雾水。
  庄北溟越说越气:“从去年开始,你鬼鬼祟祟躲在房中,不知弄什么玄虚。我令吴妈盯梢好几回才探听出来,你竟在写书。爹瞧你那些日子疯病没犯,便随你去了,没想到你写的竟然是你自己的事情!”说着拾起一页残篇,“你瞧瞧这簪花小楷,圆润娟秀,是不是你自己的笔体?”
  鱼梦痕仔细端详,确实像庄梦蝶笔迹。
  庄北溟续道:“你写你的事情倒也罢了。如何把鱼梦痕当成了主角?他一府城捕快,官俸不过三两,狗不理的熊货,凭什么当主角?爹知道你喜欢鱼梦痕,可是他是采花贼啊,他自己亲口承认的,爹回来之后立即通知了你,要小心他。没想到你竟把这些都写进了书里,还把自己当成了鱼梦痕,想当然编了个好结局,替他开脱罪名。家门不幸啊!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不孝女!”
  鱼梦痕目瞪口呆:难道自己真是庄梦蝶,先前记忆不过是自己书中所写,且信以为真?
  庄北溟越说越气,一步抢到墙角书橱前,扯掉橱门,将内里闲书话本统统丢出,连撕带扯,顿时满屋纸蝶乱飞:“撕了这鬼书!撕了这妖书!撕了这魔书!”
  书都撕完了,鱼梦痕拼命回想,半晌,皱眉道:“不可能,如果这不是做梦,我怎么一直想不起庄梦蝶的往事,满脑子都是鱼梦痕的旧事呢?”
  庄北溟发泄一通,气消了大半,叹道:“蝶儿,那日我和你讲了鱼梦痕之事,你便开始书写。你从心里已然认定你就是鱼梦痕了,到现在你也没苏醒。”
  鱼梦痕皱眉道:“不对,现在是在梦中。我所见的一切都是黑白灰,没有其他色彩。你看这窗外树木本该绿色,现在却是灰的,那太阳本该红色,却是黑的。据我所知,大部分人梦中对色彩的感应都是模糊的。现在不是梦又是什么?”
  庄北溟愣一下,旋即跌足长叹:“蝶儿,你忘了么?你有眼疾,天生色盲,赤橙黄绿青蓝紫在你眼里都是黑白灰色,为了不惹人笑话,你爹我从小就告诫你,别人问你什么,你就说树木是绿色的,太阳是红色的,千万不要乱说。”
  鱼梦痕彻底傻眼了:“难道这不是梦?那、那我、我究竟是谁?”
  庄北溟道:“你是我女儿庄梦蝶!都怪爹,没有照顾好你。失踪这一年来,不知你经历了什么艰难困苦,从今以后,爹爹便是拼了老命也不能让你离开我半步!”
  鱼梦痕这才反应过来:“什么?你说我失踪一年了?”
  庄北溟道:“是啊,你还记得你失踪那年是哪年么?”
  “是嘉靖二十四年,己巳蛇年。”
  “对啊,你属虎,那时虚岁十六,现在是嘉靖二十五年,丙午马年,你已经十七了!”
  鱼梦痕疑云重重,满屋乱转。忽觉脚下冰凉,低头一看,大喜过望,但瞧百褶裙下,裸着一双雪白赤足,那脚十趾桀骜不群,却是天足。急忙抬起,给庄北溟瞧:“伯父,这脚不对,我未裹脚,怎么可能是女孩子?”
  庄北溟气得胡须乱颤:“蝶儿你忘了,刚裹脚时,你嫌疼哇哇大哭,爹心疼你,便放你留个天足,也好习武,如今成人了,爹倒后悔,亏得萧家不嫌弃。”
  鱼梦痕眉头紧皱,仔细回想,印象中庄梦蝶确是天足,如今频遇吊诡之事,自己方寸大乱,颠三倒四了。再一转眼,瞧见案头笔墨纸砚,心中一动,铺纸研墨,刷刷点点写了一首《如梦令》词,拾了一页残书,两相对照,字形不类,一瘦硬一圆润,一虬媚一秀媚,但运笔藏锋飞白缓急处大体相同。笔迹可以效仿,但点划勾折里的用笔习惯很难更改,行家话叫“易容难易骨”,几乎可以断定这是出自一人之手,鱼梦痕深谙书道,焉能不懂这些。
  庄北溟瞧他神态,再添一把火:“蝶儿,你喜欢鱼梦痕,把和他有关的一切物事都当作宝贝,到处收集他的书法临摹,你看看这都是你写的。”说着从案头扯出一沓宣纸。鱼梦痕酷爱写字,常给人题扇面跋画作,是以书法在市井间流传甚广。这其中有几张确是自己的墨宝,其余每张之上都密密麻麻临帖着自己的书法。
  庄北溟解释道:“你喜欢鱼梦痕书法,所以临摹效法,惟妙惟肖。”
  鱼梦痕脑袋已经成了一锅糨糊。
  庄北溟道:“蝶儿,你瘦了。失踪一年,肯定经历了不少磨难,好在老天开眼,终于让你回来了,从今以后,爹一定保护好你,决不让你再受一点伤害。”
  便在此时,脚步声骤然响起,管家手持一张花笺狂奔而来:“老爷,采花帖又来了!”
  噩梦
  秋飔凉若水,吹落满地败叶残花;上弦月似钩,勾出多少波诡云谲。流云舒卷,直若疑云密布;夜色幽深,恰如心事重叠。鱼梦痕换套武士劲装,绢帕裹住三千烦恼丝,鸾带勒住一寸忐忑心,浑身结束利索,静等采花贼到来。他悄立庭前,遥远深邃的天地落入眼中,一片灰茫茫,如梦似幻。偶然回手,又碰到胸前那讨厌物事,不觉一痛——那物事提醒自己是个女人!
  方才采花帖上的内容再次掠过眼前:“闻君有女,尚未破瓜。如此尤物,惹我情发。八月初八,某来采花。人间极乐,哈哈哈哈。”不禁苦笑。
  鱼梦痕捉起痴人说梦环,手心传来一片陌生的清凉。世事难料,便如这九连环一般,环环相扣,因果循环,轮回成圆。一年前,自己是采花贼,给人下采花帖。谁知道一年后自己变成了女子,反要被人采花。莫非这就是现世报么?
  斜月朦胧,细微光晕漏下,庭中池塘里败叶残荷,宛若残兵败将偃伏其上。
  便在此时,一缕灰白雾气从墙头飘过,漫入庭院。初时一缕,渐而成团,倏然蔓延,吞噬了整个庭院,诡异的雾气中尚有一股甜腻的幽香。
  片刻,雾气消弭,月光重新勾勒出庭院的轮廓。此刻,庭院中业已悄然生变。池塘边一只青蛙张着大嘴,踞地不动。墙角秋蝉噤声不语。庭院中的一切活物仿佛都中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包括梧桐树下的鱼梦痕。
  “哈哈哈!”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声贸然响起,墙头幽灵般冒出十二条身影,有高有矮有胖有瘦,都穿着夜行衣。中间一人虎背熊腰,手打凉棚,哈哈狂笑道:“他奶奶的,院里人都躺下了吧?连个狗叫都没有。”
  一个拎着牛角槊的莽汉怪笑道:“能逃过耗子的千里幽冥雾昏天暗地香的人只怕还在娘胎里呢!”
  一个瘦麻秆接茬道:“虎老三,牛老二,有屁明天再放,现在抓紧采花!”
  左边第一人是个矬子,手里捻一根鼠须针,犹豫道:“他妈的,这朵花艳压天下,是萧家媳妇,鱼捕头的师妹,咱们今天是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了。”
  那莽汉笑道:“他奶奶的,鼠老大就是胆小如鼠。咱们十二生肖横行西北惯了,难道到了东南就怕了!今晚采花,老大押后,俺牛老二要先拔头筹!哈哈哈!”
  这十二生肖乃是躏花帮的十二帮主,列当今天下七十二歪道之一。十二帮主按十二生肖排名,横行西北,恶名昭著。两年前,肖不平挟刀西游,捣毁躏花帮,十二生肖销声匿迹,没想到今日卷土重来,又要兴风作浪。
  此时众贼一齐淫笑,掠下墙头,直扑闺房。狗十一落后,眼尖一扫,发现了僵立树下的鱼梦痕,将手中一幅画着庄梦蝶的画像一抖,拿眼一瞧:“妈的,弟兄们,点子在这!”
  一语甫出,僵立的鱼梦痕忽然动了,痴人说梦环陡然抖出,银光一闪,套取狗十一的脖子。狗十一见势不妙,慌忙一个狗摇头,鱼梦痕一环套空。
  鱼梦痕偷袭出手,本该一招制敌,岂料才一出手,顿觉不妙,自己的飞环招数不娴熟,驭控起来相当蹩脚,不禁大惊失色。自己若是庄梦蝶,为何记不起庄梦蝶私事,连兵器招法也一并忘了?
  才一溜号,狗十一逮住机会,反客为主,一招狗抢食,欺身猱进,狗尾镰勾他纤腰。灰影缭乱,鱼梦痕顿时惊醒,心思电转,方才迷雾飘来,他立生警觉,扯碎手帕,捂住口鼻,这才逃过一劫。但埋伏在闺房左右的庄丁此时全无动静,只怕都着了道。此刻敌众我寡,自己功力莫名退步,更可恶的是,自己还变成了女人,若不速战速决,今日难逃色魔之手!一念及此,鱼梦痕忽然悲从中来,生而为女,何其艰难!
  他妈的,鱼梦痕第一次飙出一句脏话,拼了!随手扔掉痴人说梦环,身子不退反进,直闯入狗十一怀中,使出心意拳中的金刚锤,圈臂击肘,咕咚一声,狗十一头碎胸塌,倒地毙命。
  其余众贼闻声有变,纷纷掉头。鱼梦痕顾不得肘膝剧痛,如鲤鱼穿波,掠至兔老四身前,反手一掳,夺过兔颖枪,一枪将其穿喉,枪尖拔出,反手一挑,猪十二喉咙洞穿,两道血流迸溅如花!
  兔颖枪乃是一条软枪,虽然较轻,但握在手心,鱼梦痕重又拾回了春梦无痕枪的感觉。春梦枪法脱胎于武穆神枪,来如春梦无痕,去似雷霆万钧,既轻灵更霸道。眨眼间,击碎马头琴,绕过羊角拐,拨开猴王棍,挑开龙鳞刀,马老七、羊老八、猴老九、龙老五相继殒命枪下。
  连杀七人,用力过猛,鱼梦痕累得气喘如牛,身上已有三处挂彩,剧痛钻心。
  牛老二觑准时机,牛吼一声,踊身一跃,如巨灵下凡,蒲扇般巨手握着硕大牛角槊泰山压顶直砸鱼梦痕!
  院中有眼胭脂井,上筑八角亭。前影壁后牌坊,中杂古树假山。牛角槊撕裂疾风,直如兽吼,鱼梦痕不敢硬接,滴溜溜一个转身,踅入影壁后。轰!磨砖地面砸出一个深坑!牛老二回手一槊,捣碎影壁。鱼梦痕不敢怠慢,蹬脚借力,凌空飞起,蹿向一株乌桕树。岂知鞭声如哨脆响,蛇老六的蛇腰索预先伏击于此,劈头抽来。与此同时,虎老三的虎尾鞭,鸡老十的鸡嘴锄,分从左右袭至。鱼梦痕身在空中无法借力,百忙中兔颖枪在虎尾鞭头一点,借力弹身,纵起三尺。鞭刀走空,但蛇老六眼疾手快,手腕一振,蛇腰索蓦地仰头反噬,啪的一声,鱼梦痕裹头绢帕碎成蝶翼,三千青丝哗然萎落!
  “妈的,是个女的!”几贼几乎同时惊呼。
  鱼梦痕双脚落地,趁其错愕失神,兔颖枪疾出如风,刺死蛇老六。其余几人豁然惊醒,怪叫连声,再次出手。这几人以牛老二最为狂悍,鱼梦痕当机立断,虚晃一枪,直取虎老三,枪到半途,陡然回转,双手捧枪,中宫直进。噗!牛老二牛皮坎肩被一枪穿透,二尺长枪苗穿心而过,将他庞然巨躯陡然掀起,硬生生钉在乌桕树上!
  不想这一枪用力过猛,枪尖刺入树干,急切间拔不出来。便在此时,哧溜一声,一个矬子快如掘地鼹鼠,贴地飞蹿——正是鼠老大,鼠须针如蜻蜓点水,连刺鱼梦痕后背三处大穴!鱼梦痕哼了一声,颓然萎倒,兔颖枪失手落地。虎老三眼疾手快,扯过蛇老六的蛇腰索,将鱼梦痕牢牢捆住。
  动手过招,瞬息万变,一招失手,万劫不复,鱼梦痕变成了庄梦蝶,武功体力大打折扣,不慎落入魔手。
  虎老三探出毛茸茸大手,拨开鱼梦痕发丝,借着月光露出一张倾国容颜。他哈喇子流出三尺,淫笑道:“他妈的,今天赚大发了!”说着便要扯鱼梦痕衣服。
  鸡老十慌忙止住:“老三,这里不方便,小心鹰爪孙!”
  三人丢下满地尸体,虎老三背起鱼梦痕,跃出宅外,一道烟没入浓酽夜色。
  问梦
  襄阳府外十里。密林幽深,阒寂无声。夜,冷得怕人,苍黑的天幕宛若一张鬼脸,万千星子如眼,漠然注视着肮脏尘寰。密林深处一块空地,篝火亮起,映出三张狰狞如鬼的脸,鼠老大、虎老三、鸡老十。鱼梦痕手脚被牛筋索反捆在一棵大树上,三贼瞧得嘴角流涎,色心大发。
  鼠老大色眯眯道:“老三,老十,你俩给我放风,我先来!”说着哧啦扯掉外衣,露出搓衣板般的肋条。
  虎老三道:“他妈的老大,凭什么干仗你落后,享受你在前?”
  鸡老十道:“老大,这地方连个鬼都没有,放什么风?一起来!”
  虎老三最是暴躁,三下五除二脱个赤条条,只剩犊鼻短裤,露出遍体黑毛,一步抢上,淫笑道:“美人,虎三爷和你亲近亲近!”大手一挥,哧啦一声,将鱼梦痕上衣扯掉。鱼梦痕魂飞天外,汗如雨下,猛然扯脖大叫:“救命啊!”
  虎老三狞笑道:“深更半夜,荒山野岭,你就叫破天也没人答应!老大,老十,你们说是不是,哈哈哈!”笑到半截,戛然而止。咦,身后气氛有些异样,往常急不可耐的老大老十今天怎么都消停了,半晌没有动静?虎老三急回身,喉咙忽然一凉,他愕然低头,火光下,一条银枪刺在颔下,一股黑血顺着棱上血槽疯狂涌出。虎老三张嘴瞪眼,一命归西,倒地不起。两侧是鼠老大、鸡老十的尸体。
  持枪人皂帽乌靴,身若春树,鹅蛋脸,眉目如画,映着火光,更显清雅俊秀,胸前补子上一个端正“捕”字赫然在目,手中那条枪,矫然不群,正是春梦无痕枪!
  鱼梦痕恍如见鬼,眼前并无镜子,他却看见了自己,另一个鱼梦痕!
  鱼梦痕声音颤抖:“你?你是谁?”他刚逃得噩运,惊愕盖过惊喜。
  那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一板一眼道:“襄阳捕头鱼梦痕。”
  鱼梦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人的声音熟悉已极,竟然就是自己的声音。“你是鱼梦痕,那、那我是谁?”
  “你是庄梦蝶。”
  鱼梦痕脑袋几乎爆炸:“我是庄梦蝶?为何不会用痴人说梦环,为何想不起庄梦蝶的一点回忆?”
  那个鱼梦痕冷笑道:“你读书把脑子读坏了吧!曾几何时,你心怀恶念,今日我要以牙还牙!”说着面孔扭曲,一步步逼近。
  鱼梦痕惊慌失措:“你,你要做什么?”
  那个鱼梦痕冷笑道:“让你也尝尝女人被欺辱的滋味!”说着枪交左手,一把扯掉鱼梦痕中衣。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鱼梦痕手臂一长,蓦地脱离束缚,一把擒住眼前那个鱼梦痕手腕,反手一拧,将其带入怀中。蓦地胸前一软,原来用力过猛,那个鱼梦痕一头撞上他酥胸,鱼梦痕心头一颤,一把松脱,慌忙盘龙绕步,向旁一闪。
  那个鱼梦痕得隙逃脱,顺势涮枪,挂双肩刺两肋,反击鱼梦痕。鱼梦痕心头剧颤:这正是自家绝招“涤污荡浊”,难道他才是真正的鱼梦痕?仓促间转念不及,鱼梦痕弹身后翻,顺手折下一支树枝,借力蹬树,蜷身飞旋,同样一招“涤污荡浊”还击。没想到那个鱼梦痕虚晃一枪,随即蹿林踏草,施然远遁。
  原来鱼梦痕日间接到采花帖,便做了周密后手。为防万一,躲入屋中偷试自家武功,这才惊觉,自己武功退步大半,略一计算,当和庄梦蝶功力悉敌。前思后想,只觉这一切太过诡异,下定决心,必要查出真相。
  十二生肖偷袭,鱼梦痕虽惊不乱,但瞧几人武功泛泛,远在庄梦蝶之下。这些人粗鲁浅薄,断无下帖投柬的雅兴,可见正主还没来。因此倚仗有移经转穴缩骨奇功,冒险被擒,想要引出真凶,谁知竟引来了自己!
  鱼梦痕此时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哪肯放手。旋而振臂飞身,衔尾急追。边追边喊:“你到底是谁?为何与我一般模样,为何要冒充我?”
  那个鱼梦痕不予理睬,几个起落,隐入夜色,再也寻之不见。
  鱼梦痕气疯了,怎奈功力锐减,追之不及。蹲伏在地,呼呼直喘。直等到天明,钻出密林,入一农家,偷了一幅头巾裹住长发,换了一件长衫,这才寻路回了庄家。
  此时药劲已过,合庄上下苏醒,见没了小姐,顿时鸡飞狗跳,乱成一团。家丑不可外扬,庄北溟强忍悲痛,拾掇贼人尸体,忙活一早上。
  女儿突然归来,庄北溟又惊又喜,想要上前问询。鱼梦痕面无表情,一头扎入自己房内,再不出来。
  躺在床上,鱼梦痕心头翻江搅海乱作一团:自己难道有孪生兄弟?不过即使是同胞兄弟,某种机缘下得了春梦无痕枪,也未必会自己的绝招。种种迹象表明:那个鱼梦痕才是真正的鱼梦痕,自己就是庄梦蝶!但自己若是庄梦蝶,为什么不会用痴人说梦环,却会用春梦无痕枪!难道自己真的爱上了鱼梦痕,模仿他的一切,将自己所有全部忘掉了么?不可能!自己此刻异常清醒,如何会颠倒意识?
  无意间伸手向怀中一摸,摸出那本残破的《如梦令》,它被鱼梦痕重新粘补好,贴身私藏,这是证据。此刻掏出,再读一遍,终于发现一丝蹊跷之处,就是那个告示:“武当山梦乡圆梦山庄布告天下:道有三劫,佛有八苦,天残地缺,况凡人乎!然则人是万物灵,逆天改命,今可圆之。穷变富,丑变美,懦变勇,女变男,只在一梦之间。”
  “女变男”三字,像三把飞刀,刺痛了鱼梦痕的眼睛。庄梦蝶亦去武当寻梦,她的梦会不会就是“女变男”?前后一联系,鱼梦痕心头剧颤,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袭上心头:难道武当入梦之后,庄梦蝶真的变成了男的?既然可以女变男,便也可以男变女,是以自己变成了女的——再一想,又断然否认。男女互变,除了孙悟空的七十二变谁能办得到?世间当然没有孙悟空,也不可能有变化之术。难道是用了类似鬼附身的方法?现在自己身体是庄梦蝶的,但是灵魂是鱼梦痕的。那么,那个鱼梦痕是否就是自己的身体,而被庄梦蝶主宰了呢?若真如此,必是圆梦山庄庄主用了某种秘法,让寻梦者灵魂交换。庄梦蝶美梦成真了,自己进入的是华胥国,华胥国内,男女平等,无分尊卑。自己变成了女人,是不是正与华胥国的理念相符?若真如此,那么同入圆梦山庄的姬梦邪、萧梦虎、周梦熊是否也已梦想成真?
  回来的路上,他询问了很多路人,现在确实是嘉靖二十五年。若此时不是做梦,自己在嘉靖二十四年八月失踪,记忆在圆梦山庄湖里莲花池中戛然而止,整整丢失了一年。这个诡异事件的关键点就是圆梦山庄!从圆梦山庄昏厥过去之后,整整一年毫无记忆。这一年,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今之计,只有亲临现场,或能觅得蛛丝马迹。第一步,先要探查圆梦山庄的告示究竟有无,到底是不是自己写书杜撰出来的?
  想到此处,他翻身跃起,重新换上一套仆人男装,饱餐一顿,捡起兔颖枪,辞别庄北溟。庄北溟无奈,只能任他去。
  鱼梦痕戴着毡笠,先溜到姬梦邪平时摆卦摊处,可惜根本不见人影。暗中打听路人,才知姬梦邪已有一年未露面。姬梦邪当初进入了高唐州,不知他的结局又是如何……转过几条街,鱼梦痕直趋府尹门前。一看门家奴瞧他服色低级,拎着皮鞭,蹿下台阶,喝道:“有拜帖吗?闲人滚蛋!”
  鱼梦痕哑着嗓子道:“通禀萧梦虎,就说鱼梦痕找他。”
  那家奴一听,颜色一变,怒金刚变成了笑菩萨:“原来是鱼捕头,请稍后。”转身进内通禀。不多时回来:“公子有请!”
  豪门一入深似海,果真不假,重门叠户,复道回廊,不可胜计。鱼梦痕无心观赏,直奔萧梦虎住所。
  水晶虾须帘啪地卷起,那家奴躬身请进,旋而退出。鱼梦痕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便听得吧唧有声。原来正当饭口,花梨木桌上杯盘罗列,夜光杯葡萄酒,翡翠盘狮子头,萧梦虎正两手齐上,据案大嚼,吃得满嘴流油。听得动静,抬头一看,随口说道:“你就是鱼梦痕?襄阳府捕头?”
  鱼梦痕听他话音不正,像萧梦虎又不像,瞧吃相粗鲁,不禁一愣——萧梦虎家道豪奢,平日就餐挑肥拣瘦,且有洁癖,为何今日狼吞虎咽,好像饿死鬼托生一般?
  萧梦虎见他发愣,捧起袖子抹抹油嘴,起身道:“我问你,你怎么不说话?”
  鱼梦痕没说话,抬手摘下毡笠,萧梦虎似乎吃了一惊:“呃,你是女人?”
  鱼梦痕眼光如刀,以萧梦虎两眼为靶心:“我是鱼梦痕。我和你接了圆梦山庄的告示,进入山庄的华胥国之后,我晕了过去,醒来后我就由男变女,变成了庄梦蝶!”随即将来龙去脉细细阐述。萧梦虎如听讲古,时而张嘴,时而搓手。听完了,扶额蹙眉道:“你说的什么我实在听不懂。我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就连我是谁,都是别人告诉我的。”
  萧梦虎一问三不知,鱼梦痕无法,只得告辞退出。临走时萧梦虎恋恋不舍,眼光别样。鱼梦痕心知肚明,不敢耽搁,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直跑出数里,躲到一处僻静街角,等心跳趋稳,鱼梦痕细想适才一幕,萧梦虎容貌没变,但他吃相却已变了,一个人能失去记忆,但很难改变骨子里的习惯。难道萧梦虎的身体也被另一个灵魂占据了么?那个人难道是——周梦熊?仔细回想,从小,周梦熊吃相就很丑,狼吞虎咽。且在圆梦山庄,周梦熊做的是黄粱梦,尽享荣华富贵。萧梦虎做的是役夫梦,每日受苦。如他二人交换灵魂,岂不各偿所愿?
  正想到此处,忽听身后脚步杂沓,叫骂声四起。扭头一看,只见一伙家奴操着皮鞭木棍,追打一人。边打边骂:“妈的,天杀的狗贼,偷吃的偷到黄老爷家了!”前面那人手拎食盒,步履轻盈,虽慌不乱,点地飞行,施展的正是萧梦虎的绝学踏莎行,瞧脸面却是周梦熊!
  片刻间,周梦熊穿街过巷,抛下众人,出城而去。鱼梦痕紧随其后。
  荒郊野外,四下静寂,唯有鸟雀婉转。周梦熊回顾无人,寻一处浅溪清净处,放下食盒,洗手净面,一丝不苟。旋即起身,寻一干净青石,打开食盒,从里取出杯盘碗筷,三荤一素四个菜,一壶老酒,一一摆好,先咂口酒,然后不慌不忙吃起饭来。
  鱼梦痕躲在树丛中仔细看,那人长着周梦熊的脸孔,眉宇间神情却酷似萧梦虎!且看他穿百衲衣,披开花袍,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又与萧梦虎富贵洁癖相符。他腰畔配着一柄剑,正是萧梦虎的梦寐以求剑!
  吃到一半,周梦熊似乎饱了,将杯盘碗筷残羹剩饭统统倒入食盒,扔入沟渠。鱼梦痕一阵心疼,今逢灾年,多少穷人饿死街头,如此糟蹋粮食,太可惜了。
  鱼梦痕飞身拦在他面前。周梦熊大惊,拔剑前指,正是萧梦虎梦寐以求剑中的一招“睥睨天下”!
  鱼梦痕缓缓摘下毡笠,露出一张俏脸:“你认得我么?”
  周梦熊乍见倾城容颜,顿时一颤,随即意识到失礼,拱手道:“不知小姐芳名,冒渎尊颜,尚请见谅!”
  鱼梦痕瞧他面露疑色:“你不认得我?那你知道你是谁么?”
  周梦熊手扶额头,眉毛紧皱:“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失忆了,以前的事情全想不起来了。”忽然眼光一亮,“你知道我是谁?”
  鱼梦痕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叫周梦熊!”随即将他身世以及圆梦山庄所历一切全盘托出。
  周梦熊如听天书,频频摇头,完全不相信。当听鱼梦痕说到怀疑他们全被圆梦山庄庄主交换了灵魂时,周梦熊眼前一亮:“这么说,我本是萧梦虎,与你曾有婚约?”
  鱼梦痕唬得一跳,慌道:“我是开玩笑的,你别当真!”飞身跃起,落荒而逃。
  周梦熊在后急喊:“庄姑娘慢走,我有事请教!”
  鱼梦痕哪里敢听,急急如漏网之鱼,好一阵狂奔,直到后面渺无人声,这才驻足,觅路出了府城,凭着记忆,攀山越岭,来到一所熟悉的茅庐前。旧梦依稀记犹真,破竹篱笆,低矮草庐,都那么熟悉。不过物是人非,只一梦光景,自己却变成了女儿身。鱼梦痕悄立门前,怔然出神,两行珠泪无声垂下,回顾前尘,恍如一梦。伸手去推柴扉,啪的一声,柴扉应手落地,原来户枢已坏。踏入门中,院落中蒿草过膝,显然已久无人打理。屋中尘垢弥满,鼠狐乱窜,一股霉气扑面而来。鱼梦痕拂拭掉额角蛛丝,细意一打量,大感惊诧,内里式样与记忆大相径庭,记得是面阔三间,东边住人,中间厨房,西边杂物。此间格局西屋住人,东屋演武,中间有个隔壁,里是灶台,外面堆放杂物。灶台被烟熏得乌黑,锅碗瓢盆式样都与记忆不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一年未归,有人擅自改变了屋里格局,并用颜色做旧?
  想到此处,鱼梦痕走出屋外。这座土山上共有五家住户,都有跟他相熟的邻居,一一走访。但是屋子主人都变成了陌生人,并不识得。稍致问询,这几家铁口铜牙一口咬定是老住户,和鱼梦痕相识,并拿出户籍地契证明,并说鱼梦痕业已一年未归,言辞之间,都显得很挂念。
  鱼梦痕真糊涂了,难道交换灵魂时,鱼梦痕的记忆缺失了一块?唏嘘良久,怏然下山。阎魔海中,波光浩渺,渡口处小舟依然在。时隔一年,今年还是个涝年,洪水依旧未退。此刻阴云密布,秋风渐起,白日如夜。鱼梦痕驻足良久,忽然仰天大喊:“老天爷,我究竟是谁?告诉我!”言未毕,泪已决堤,正哭得花枝乱颤,蓦然转身,一枪刺向渡口旁一棵大树,树后人影一闪。
  铮!兔颖枪对上春梦无痕枪!
  锵锵锵!双枪如龙蛇翻滚,人影似云雾交织。蓦地裂帛一声,人影乍分,对垒东西。鱼梦痕毡笠破碎,头发披散,外罩披风业已不见,露出一身短打。对面那个鱼梦痕胸前补子上撕开好大一个口子。
  鱼梦痕喘息甫定,冷笑道:“庄梦蝶,还不露出你本来面目!”
  那个鱼梦痕甩掉风帽,也冷笑道:“你看看我是谁?我是鱼梦痕,你才是庄梦蝶!”
  鱼梦痕简直要崩溃了:“你是鱼梦痕?那偷偷跟踪我是何缘故?圆梦山庄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我会变成庄梦蝶?而你变成了鱼梦痕?”
  那个鱼梦痕两手一摊道:“你说的我全都不懂!”
  鱼梦痕怒满胸臆:“我鱼梦痕从不杀无辜之人,今日要破例了!”
  那个鱼梦痕毫不示弱:“你也配!鱼梦痕斩贪除佞,正气堂堂。从今以后,再不会脏了这双手!”
  鱼梦痕腕子一振,兔颖枪绽开数十朵枪花,飙射那个鱼梦痕。那个鱼梦痕不敢怠慢,春梦无痕枪当胸一划,旋成一块银盘。枪花飞落其上,火星迸射,煞是好看。刚开始,那个鱼梦痕还手下留情,左支右绌,迭遇险情,不得已只好全力还击。两人鱼跃蝶飞,从平地打到桥栏之上。两人蹑立桥栏分寸之地,那个鱼梦痕涮枪磕开来招,不假思索,反手一枪,中宫直进。说时迟那时快,鱼梦痕躲闪不及,噗的一声,枪尖钉进肩窝。鱼梦痕哎呀一声,立足不稳,咕咚一声,跌落桥下湖中。
  那个鱼梦痕始料未及,待得收枪已然不及。急忙俯身查看,却见一角青衣淹没水中,涟漪扩散,一丝血痕蜿蜒蔓延。不多时,湖水平息,血痕消失,再无一丝痕迹。
  那个鱼梦痕开始一惊,随即平静下来。收起春梦无痕枪,游目四顾,抱肩等候。可是直等到暮色凄迷,冷雨纷飞,鱼梦痕也没浮出水面。
  织梦
  十天后。武当山紫霄宫。
  长着庄梦蝶面孔的鱼梦痕再一次钻入上善池中的柳毅八卦井中。打亮火折寻找铁门,寻了半晌,四周都是砖石,哪来什么铁门?圆梦山庄已不可寻,为了查明真相,唯有探寻是否有移魂的巫术了。
  半月后。千里之外的茅山。
  三更天。烛火辉煌。韦天师坐在鹤轩云榻上,一大堆刚骗来的银子摊在床头。适才县令小公子犯病,找他驱鬼。他佯作通阴,被县官死鬼老爹鬼魂附身,装了一回县官老爷的爹,把官老爷当儿子教训了一顿,谴责没给他烧纸,故而来闹。县官深信不疑,连连磕头。临走还骗了一堆赏银。此刻他咧着一张薄片嘴,呲着两颗没掉牙,喜得眉开眼笑。抓起一只银元宝,放在嘴里咬咬,自语道:“硬通货,真好!”再抓一个一咬,嘎嘣,崩掉两颗老牙,啊的一声惨叫!
  那个原来不是银子,是一支锋利枪尖,此刻便逼住他咽喉。持枪人全身黑衣裹住头面,只露两只眼睛。正是鱼梦痕乔装。
  韦天师见多识广,虽惊不乱:“英雄,想要银子,尽管拿去,贫道乃出家人,四大皆空……”
  鱼梦痕压低嗓子:“你回答我几个问题,胆敢欺瞒,送你升天!”
  韦天师转忧为喜:“贫道知无不言。”
  “第一个,道家所谓通阴是真是假?”
  “真的。”
  “还敢骗我!”枪尖递出,韦天师喉头一凉,血丝涌出。
  “假的假的。我是骗黄县令的,为哄骗他银两,他家孩儿不过得了疟疾,我在符水中下了家传灵药。虽然骗他点银子,但那药是真的!”
  鱼梦痕打断他:“第二,灵魂附体是真是假?”
  “假的假的。”
  “第三,世上是否有种秘术,能移魂变身,将一个灵魂装入另一个躯壳之中?”
  韦天师挠挠脑袋:“道家有种秘术,叫锁梦或移魂,施术者利用秘法暗示,扰乱被施术者心智,迫使他接受灌输的思想,把自己想成另外一人,相信自己做了不曾做过的事情。”
  “真有这般神奇?”
  韦天师道:“此类人多半神志不清,前言不搭后语,一旦被外物干扰,极易从梦中苏醒。”
  “道家秘法深不可测,会不会有高人真有偷天换日之能而不被人觉察?比如武当道士?”
  韦天师嗤笑道:“武当武学天下闻名,贫道不敢僭说。但论巫术,茅山才是正宗。若非如此,英雄何必光临小庙!道学渊源,祖师也传下几个例子,却都没有这般神奇。”
  鱼梦痕收枪拱手:“多谢道长!”身形一晃,早掠出门外。一个异想天开的推理在他心中初具雏形,让他头脑几欲炸裂。
  韦天师望着他的背影,摸了摸漏风的嘴,唇边忽然勾起一丝冷笑。
  一月后,千里之外的岳阳府,天香楼。一楼内雕梁画栋,珠光宝气。名花台上,佳丽如云,衣香鬓影,撩人情兴。台下达官富豪像打了鸡血,吆五喝六,争相标价。旁有龟奴搬箱提箧,流水般抬走缠头花红。老鸨笑得眼花没缝,最后金槌一敲,今夜压轴大戏——清倌人上场,拍卖处子之身。清倌人袅娜登台,步步莲花。素面天然,混在庸脂俗粉中别有一番清丽。
  台下躁动起来,清倌人身价疯狂攀升,最后府台公子以五千两胜出,颤动肥臀,淫笑着要领人。
  便在此时,门口有人大喝一声:“我出一万两!”众人惊愕回头,却见一个黑衣人突兀地立在门前,腰脊挺直,像一杆刺破苍天的枪。
  府台公子破口大骂:“他妈你谁呀,敢和老子抢女人!”一挥手,一干豪奴亮出家伙骂骂咧咧一涌围上。那黑衣人身形一晃,直如蝴蝶穿花,逸出人群,掠到府台公子面前,左右开弓,一顿耳光,抽得他鼻口蹿血。身后豪奴才纷纷跌倒,滚作一团。
  老鸨尖叫道:“来人,抓强盗!”手下一干打手闻风而动。
  铿!黑衣人啪地翻手,一块令牌插在案头!老鸨眼尖,一眼瞥见,吓得脸色惨变,扑通跪倒,岔了声地叫:“大人恕罪恕罪!”
  府台公子眯着乌青小眼,也看见了,那令牌只写了三个字:肖不平!肖不平乃天下第一名捕,以雷霆手腕惩贪除恶名震天下。今年春天鬼眼浮屠一案后,闾巷内疯传其是凶手,但经三堂会审,皇帝下旨,裁定凶手是死去的钟三昧,肖不平办案不力,撤去捕头之职。其中真相扑朔迷离,所有经案人员俱都缄口不言。坊间便有传言他是锦衣卫密使,逢官吏可先斩后奏。鬼眼浮屠一案便是皇帝指使他除去佞臣所玩的把戏。更要命的是,皇帝的小公主银铃对其情有独钟,皇帝爱屋及乌,对他宠爱非常。
  府台公子裆下一热,屎尿齐流。
  黑衣人冷冷道:“这牌子值不值一万两?”
  老鸨磕头像捣蒜:“值值值!这牌子老身万不敢收,清倌今夜是公子的!”
  香阁中红烛吐焰,春意盎然。清倌人端坐床头,轻垂螓首,忐忑等着黑衣人。黑衣人独立窗前许久,忽而悠悠一叹,慢慢合上窗幔。
  黑衣人温柔开口:“我是襄阳捕头鱼梦痕,肖不平是我唯一的朋友。请教姑娘芳名?”
  清倌人一愣:“我叫遇知音。”
  鱼梦痕击掌道:“好名字,恰应今日之事,明天我与姑娘赎身,是去是留,悉听尊便。今日,我想请教姑娘一个问题。”
  清倌人奇道:“什么问题?”
  鱼梦痕道:“请问姑娘,来过月事么?”
  清倌人脸一红:“来过,不,没,今夜没来。”
  鱼梦痕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是否每个女人都会有月事?”
  清倌人迟疑道:“应该是吧,女孩十二三岁初潮,以后每月一次,每次四五天,来时肚腹疼痛,直到四五十岁绝经。”
  “有没有不来月事之女子?”
  清倌人道:“我还没听说过,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吧?”
  鱼梦痕嗯了一声:“遇姑娘不介意宽衣解带,赤诚相见吧?”
  清倌人脸一红,回身要吹蜡烛。
  鱼梦痕伸手拦住:“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个女人。但我和你又不一样,我曾经是个男人。我究竟是男是女,我很想弄清楚。所以我想看看你和我有何不同?若我是男,愿与你结为夫妇;若我是女,愿与你拜为姐妹。”
  室内香烟缥缈,床上轻纱如水,映出两条玲珑有致的剪影。烛光晕黄,转而黯淡,似也羞怯于这旖旎春光温柔秋夜。
  翌日,铁匠炉。
  鱼梦痕整个人瘦了一圈:“老板,我要打造一条软枪,如今我梦已醒,就叫它大梦已觉枪吧!”
  一个半月后。普陀山,大慈悲宫。
  鱼梦痕将肖不平的令牌放在沉香木案上:“请问宫主,久闻贵宫有一奇宝雪蛤膏,能祛疤销痕,神妙无比。不知一年前可曾卖出,能否详细告知?”
  出了大慈悲宫,鱼梦痕仰头看天,如今已是真相大白,真相往往残酷得令人崩溃。他仰天怒吼,歇斯底里:“老天,我鱼梦痕一生行善,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为什么!”
  释梦
  十月十八。武当山。南岩万寿宫。天刚蒙蒙亮,愁云惨雾,秋叶翻飞。一道危崖雕成蟠龙模样,横空出世,长有丈余,宽仅一足,左右无依无凭,伸出万仞绝壁。龙身上苔花朵朵,夜雨方歇,更是滑不留足。
  孤猿叫月,断雁嘶风,全在脚下。长着庄梦蝶面孔的鱼梦痕皂帽乌靴,腰缠大梦已觉枪,手捧线香,站在龙头香前,朗声说道:“太阴化生,水位之精。虚危上应,龟蛇合形。周行六合,威慑万灵。真武大帝在上,我鱼梦痕今日要荡妖除魔。请为我指点迷津,若我为正,点燃龙头香,若我为邪,坠下悬崖,粉身碎骨!”
  说罢,一步步走上龙头。衣襟在山风中起舞,凌空欲飞直若仙人。插香、点燃、三拜、转身。突然,脚下一滑,失足堕下万丈悬崖。
  秋日凄迷,岚烟瘴气氤氲欲雨,弥漫在逍遥谷中,宛若仙境。谷中依山傍水,矗立一座药王庐。蓦然间,草庐前湖水无风起浪,一股水浪悬空,化作一道水龙卷,陀螺般狂旋而起。轰!草庐柴门给水浪一击,碎成万片尘芥,万千水流爆开一朵硕大水花,中有一人,把臂持枪,中宫直进,破柴扉,碎屋门。砰!整个草庐土崩瓦解,泥土草沫漫天狂舞。
  片刻,尘土落下,那人持枪兀立,捕头服上划开无数细口,湿淋淋淌着水,还挂着零星藤叶草籽。但见他蛾眉凤倒竖,樱唇紧抿,杀气如潮充斥虚空——正是长着庄梦蝶面孔的鱼梦痕!
  稻草乱飞,一个瘦如骷髅的老妪从废墟中站起,手里拎根药杵,嘴里叼颗莲子心,头顶扣块合欢皮,脸上糊满女儿香。老妪扒拉掉满头药材,吧唧吧唧瘪瘪的嘴,自语道:“好大的风哎,把房子都吹倒了!”
  鱼梦痕冷冷道:“药王奶奶,何必装模作样,鱼梦痕来找你了。”
  老妪颤巍巍回身,眯着一对老花眼:“你是诸葛亮?你不是个姑娘吗?”
  鱼梦痕缓缓迈步:“江湖上都说你有移花接木断鹤续凫之术,断腕能接,断头可活,想来易男为女也不费力吧?”
  药王奶奶枯瘪的手兜住耳朵:“你说什么?你不想活?你找错人啦,不想活找阎王爷,奶奶我管不了。”
  鱼梦痕怒不可遏,倏地欺近,大梦已觉枪挟怒含怨电射而出,刺透药王奶奶肩窝,将她硬生生钉在廊柱上!药王奶奶一声惨叫。鱼梦痕狠下心肠不理:“说,你是如何将我变男为女?”
  药王奶奶剧痛钻心,仍然打岔:“你是毛驴?太像了,是头畜生!”
  鱼梦痕再不废话,拔出大梦已觉枪,点了药王奶奶几处穴道,提着她飞驰而去。
  武当紫霄宫。法鼓三通,响遏行云;警钟九响,震动群峰。
  紫霄宫前,数百道士犹如过江之鲫涌出大殿,法剑出匣,困住鱼梦痕。武当七星子分开人群,天权子近前稽首:“庄师妹,药王奶奶救人无数,德高望重,且年纪老迈,你挟持她于理不合,于法不容,还不罢手?”武当七星子乃道宗李元婴门下,养性修真,喜怒不形于色。尤其天权子秉性醇和,言辞藏锋,语调依旧不愠不火。
  鱼梦痕冷笑道:“天权师兄,在下鱼梦痕,你认不出来么?”
  天权子一愣:“庄师妹,莫开玩笑!”
  鱼梦痕瞧其不似作伪,冷冷道:“在下本是鱼梦痕,却被这妖婆以妖术割阳修脸,变成了庄梦蝶!”
  武当七星子闻言大惊失色:“无量天尊,此话当真?”
  鱼梦痕冷道:“非但是真,而且作案处叫圆梦山庄,入口便在紫霄宫祖师殿的上善池旁的柳毅八卦井中。”
  天权子道:“此话当真,我立时派人查看。”
  鱼梦痕冷笑道:“不必了。做贼心虚,岂会留下证据,我早已查过,井壁已然砌好,毁灭了证据。”
  天权子道:“无量天尊,紫霄宫归我道宗管辖,如你所言是真,师父闭关未出,天权愿受责罚。”
  鱼梦痕眼中杀机隐现:“首恶必诛,胁从法办。我已派下请帖,涉案人等马上就到。”
  此时,薄云笼阴,冷风嗖嗖。山道上脚步纷沓,人声嘈杂,一行人打伞戴笠鱼贯上山。为首正是庄北溟、萧南焱,后面拉拉杂杂跟着一堆佩剑悬刀的豪奴,押后的是不修边幅的萧梦虎。周梦熊身姿沉稳,不疾不徐,缀在一箭地外。
  庄北溟一眼瞧到鱼梦痕,急上前唤道:“蝶儿,你?”
  鱼梦痕放开药王奶奶,仰天狂笑:“庄北溟,何必再演戏!当我鱼梦痕的请帖到你府上之后,只怕你立刻就通知了你的宝贝女儿庄梦蝶了吧!”
  庄北溟老脸一红,嗫嚅着想说什么,终究也没说出来。
  鱼梦痕提气大喝:“庄梦蝶,胁从已到,你这主犯再缩头缩脑,别怪鱼梦痕大开杀戒!”话音未落,山道上忽然响起一声长啸,紧接着,一只玄影翩跹如蝶,眨眼间飘落门前,一步步,变得沉重无比,拾级而上。众人纷纷转身,但瞧那人皂帽乌靴,捕头装束,腰缠春梦无痕枪,惨淡蹙烟眉,朦胧似梦眼,却不是鱼梦痕是谁!
  到底哪个是真的鱼梦痕?众人面面相觑,如坠梦中。
  鱼梦痕望着那个走上来的鱼梦痕,眼中直欲喷出火来,伸手解下腰间酒囊,啪地掷过。那个鱼梦痕脸颊抽动,但还是伸手接过。
  鱼梦痕道:“久闻鱼捕头嗜酒如命,请饮此囊,我陪你!”说罢自解另一酒囊,仰脖豪吞。
  那个鱼梦痕不动如山,冷道:“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这杯中物鱼梦痕早戒了。”
  鱼梦痕啪的一声摔碎酒囊,冷笑道:“若心无邪魔,纵饮千杯何妨!”
  那个鱼梦痕仰天惨笑:“好一个心无邪魔!陪你!”说罢一饮而尽,喝得过快,呛得咳嗽两声,亦摔碎酒囊。
  鱼梦痕一字字道:“杯碎,义断;酒尽,情绝。庄梦蝶,还不露出你本来面目?”
  那个鱼梦痕振臂一扯,皂帽玄衣寸寸崩裂,飞散如蝶,露出蝴蝶双丫髻,春衫百褶裙,腰畔缠着痴人说梦环。接着伸手在脸上一搓,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掀起,露出倾城红颜。
  鱼梦痕仰天狂笑:“果然是你!”
  现场诡异出现两个庄梦蝶的面孔,如孪生并蒂。武当七星子面面相觑,如坠五里雾中。
  庄梦蝶恢复了女声:“梦痕,我宁愿叫你一辈子庄姑娘。”
  鱼梦痕咬牙道:“在圆梦山庄的莲花池中,我救你心切,被迷药熏晕,然后你主使药王奶奶将我残忍阉割,变成女人,还妄想让我认命。当真以为青天可欺么!”
  “你为什么认定我是主使?”
  “我被十二生肖所擒,你救我之后曾说,‘让你也尝尝女人被人欺辱的滋味’!一个‘也’字,说明我本来并不是女人。我们五人的武功都是师父单传,互相并不通气。当初同学时你偷我枪谱偷学枪招和枪锁,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么?我是念着你我曾有娃娃亲故意引你偷看的。只是我当初太傻,打死也不敢也不愿相信我心爱的女孩会故意盗我枪留淫帖栽赃于我!我的一切只有你知道,这所有诡事除非你主使,否则谁能办得到!”
  “当初我变身为女,在你爹诱导之下,也相信自己便是庄梦蝶,只是为魔书蛊惑,将自己想成了鱼梦痕。但我若真是庄梦蝶,处处又不相符:我记得鱼梦痕的一切,且我讨厌胭脂水粉味道,而你曾抹过胭脂擦过水粉,如果我确实是你,为什么还会厌恶胭脂味?当我追查真相时,你不放心,偷偷跟踪我。本来我武功比你高出很多,但在圆梦山庄你必定喂我吃了散功茶,所以我武功大退,只能和你打个平手。为了变明为暗,反客为主,我佯作失手,坠入阎魔海,借水遁远走千里,寻查真相。我找到了天下第一神道韦天师,证明了所谓移魂锁梦根本不可能神奇到改换别人记忆而毫无破绽。既然记忆难改,那么只剩下一个残忍的结果了,那就是我被改变了身体。”
  “天下妙手神医诸多,但只有武当山药王奶奶擅长接骨逢皮的移花接木之术,离圆梦山庄又近,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我身材相仿,高矮相若,只是脸型不同,但我生得秀气,眉眼和你较多相像,将我修脸成你,对于药王奶奶神妙医术并不困难。只是将我阉割,添乳开阴,变成女人,并且动手割了声带,改变声音。这个过程太过复杂,绝非朝夕可得,因此你们将我迷晕,一边做手术一边等待,直到一年我痊愈后,才将我运到了庄家。动刀切割缝补,必然留下疤痕,为了消灭痕迹,必要用神奇祛疤药物,只有普陀山大慈悲宫的奇宝雪蛤膏有此神效。雪蛤膏乃稀世奇珍,存世不过三瓶。我拿了肖大哥令牌,拜访宫主,宫主受哥哥恩惠,虽然为难,也吐露了一点风声,一年前将雪蛤膏跟人换了一奇宝延年益寿的肉芝山精,亦称人参果,此宝只武当独有。宫主虽未言明,但换药之人业已昭然若揭。”
  “最大的破绽便是,凡年轻女子都有月事,而我醒来一月有余,并未行经。可见药王婆神通虽大未臻绝顶,皮毛可易,脏器难改。但凡事皆有例外,我不敢确信。为了验证,特入妓寨寻一清倌人,包耻忍羞,夤夜之时脱衣对照,私处完全不同,绝非天然生成。至此我本是男人确凿无疑。”
  鱼梦痕铿锵道来,周围众人无不骇然失色。
  庄梦蝶神色黯然:“梦痕,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
  鱼梦痕气破肚肠:“庄梦蝶,究竟我鱼梦痕哪点对不住你,你要下此狠手,让我断子绝孙,说!”
  庄梦蝶陡然抬头,凤眼含威:“因为你已经不是曾经的鱼梦痕了!”
  “曾经如何,如今如何?”
  “曾经你正气凛然,缉凶捕贪,不避权贵。而今你淫辱良家女子,和那满城淫贼有何区别?因为我喜欢你,不想让你玷污鱼梦痕三字,这才忍痛将你变为女子。你所行恶事,实该千刀万剐,所以放出风,引来十二生肖,让你体会一下做女人的难处,思己及人,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只因我爱你,所以暗中保护你,最后关头还救了你。只因我爱你,才使各种手段,游说爹爹哄你,私自改造你茅屋,堵死圆梦山庄井内入口。只想让你忘了痛苦的鱼梦痕,做个快乐的庄梦蝶。”
  鱼梦痕气炸心肝肺:“明明是你冒充于我,自下采花帖,却反咬一口,说我淫辱良家妇女,天理何在?”
  庄梦蝶咬牙道:“证人已到,不怕你抵赖!”
  山道上,三乘软轿由远及近,轿夫落杠,轿帘一挑,步出三名清瘦憔悴少妇,后面还跟着一个花甲富贾。鱼梦痕认得,后面那富贾是庄梦蝶的姨父刘农,三少妇面孔依稀,似乎哪里见过,便问:“这是何人?”
  庄梦蝶咬牙道:“不认得了么?这是我表姐素香、清香、怜香。当年我姨父家初次接到采花帖,求你保护,你将三人锁入密室,只有一把钥匙归你掌管。可是等到天明,密室却被打开,表姐们给人污辱了。而那采花贼就是你,我三表姐当时恰好伤风鼻塞,不时用手帕捂鼻,是以你迷药并未彻底将她迷晕,当你行其恶事时,她清清楚楚看到了你的模样。三表姐,你凭良心说一句,那个采花贼究竟是谁?”
  怜香颤抖着身子,一指鱼梦痕:“是他!”
  鱼梦痕失去了记忆,对于三年前的事只有个轮廓印象,每每细思,便头痛欲裂。此刻一想,头又痛了,他扔下大梦已觉枪,十指叉入发髻,五官扭曲,歇斯底里狂叫:“我鱼梦痕平生最恨淫贼,绝不会是我!”
  刘农腆着肚子一步抢上,抡起巴掌便抽鱼梦痕,啪啪有声,破口大骂:“你这个淫贼,祸害我女儿,我女儿嫁到夫家,被认不贞,受尽凌虐,你坑了我们全家一辈子,我抽死你狗淫贼!”原先为免家丑外扬,刘农忍气吞声,如今女儿都被休回,再无顾忌,将数年积怨悉数发泄,恨不得立马杀了鱼梦痕。
  庄梦蝶急忙上前,好歹扯开刘农。鱼梦痕忽然止住狂态:“你以为你们栽赃我便认吗,我鱼梦痕心无邪魔,怎行恶事?”
  庄梦蝶又恨又疼:“你在圆梦山庄中剥落我束缚之后,眼中冒火,淫亵表情崭露无遗。若非你晕厥,只怕会对我做出恶事。不过你正值青春,却无伴侣。酒后乱性,把持不住,却也不完全怪你。”
  鱼梦痕回想当时情景,恍然大悟:“这么说,你建圆梦山庄,是为了给你表姐们报仇了?”
  庄梦蝶死死地盯着鱼梦痕的眼睛:“你真忘了以前的事了么?明明你才是圆梦山庄庄主,我所做一切皆出自你之理想!”
  焚梦
  此言一出,非但鱼梦痕,周遭众人无不惊愕。
  “你说什么?”
  庄梦蝶道:“自古襄阳多美女,近年灾祸频仍,穷者愈穷,富者愈富。富者娶妻纳妾,毫无节制,更有蛮夷鬼域之徒大肆贩我妇女。本来天生男女,数量相若,各有其配,如今人欲难餍,致使阴阳失衡,鳏夫寡男剧增,淫祸频发。非但如此,一些人为了暴富铤而走险,弄得国家体无完肤,如此下去,再被外敌所乘,社稷板荡之期不远。”
  天权子在旁听得,不禁念了一句无量天尊,看了一眼被人踏破的门槛,叹口气:“不错不错,鳏夫寡男众多,给世间埋下诸多祸患:人性扭曲,家庭破碎,民怨沸腾。只有清心寡欲养性修真才能杜绝淫祸,这几年道宗收徒甚多,虽然紫霄宫人满为患,寅吃卯粮,也算为国为民,功德一件吧。”
  庄梦蝶点头道:“师兄高德,但并非所有人都肯信道修真。”转看鱼梦痕:“你,鱼梦痕,初使雷霆手段,缉凶捕盗。”说着飞上雕栏,指着远处——
  乌沉沉天幕下,武当山嵯岈万状,青碧的山体上隐隐可见斑斑土黄,那是暴雨导致山体崩塌后的颜色。禹迹池池堤高筑向天,宛若平地升起的老井,但池水依旧平堤流溢,周遭低洼处尽成泉眼。
  “但你也渐渐发现,所谓食色性也,便如这冲堤之水,堵塞截流绝非根本,只有根治源头方能奏效。你忧心忡忡,曾上谏议书痛陈其祸,并提出逐胡抑富限妻去妾以治根本,但上方未允。所以你借酒浇愁,自谋其方,因而得了个夜游神症,偷偷在武当山禁地鹰愁谷中建立噩梦山庄。白天,你是正义捕头,捕盗缉凶,按律法办;暗夜,你变成噩梦庄主,杀人游戏,予取予夺。你说万恶淫为首,凡行淫者,监禁坐牢皆不可取,须判宫刑断其淫根方为上策。数年间,你杀富惩淫,阉人上千。你所行为虽狠辣,仍不失为一条好汉。只是你酒后行淫,或许醒来后你也自责,跳崖寻死,以致失忆。但你终究以身试法,背叛了你的虹霓之志,也害了三个无辜女子的未来。情有可原,罪不可恕。既然你定下律法,便要以身作则,那么,我替你来完成心愿吧。而此时,因我与萧梦虎订下婚约,你心有不甘,是以夜投采花帖,要来害我。于是我下定决心,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老子曰:‘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补有余。’顺天方生,逆天必亡。便如这水火旱涝,阴阳均衡方能五谷丰登,天下太平。人间朝代更迭,百姓涂炭,无不因世人以人道欺天道,阴阳不谐所致。为官不法,为富不仁,为师不德,乱之始也。故而我忽发奇想,改噩梦山庄为圆梦山庄,男女变身,穷富互换,以警天下,变革国风。于是将你变身为女,让你也尝尝做女人的苦处。”
  说到此处,回头一指萧梦虎周梦熊:“你二人身材约等,也被药王奶奶修脸易容,互换了身份,萧梦虎其实是周梦熊,周梦熊其实是萧梦虎!”
  此言一出,萧南焱大惊失色,瞧着一身邋遢相的儿子,恍然顿悟,急回头一把扯住周梦熊:“你才是我儿梦虎?”
  周梦熊大急:“把手拿开,我不是萧梦虎,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欺身上前,一把扯住庄梦蝶,“你说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你是萧梦虎。”
  “为什么我不记得?”
  “因为你被我喂下孟婆汤,失去了记忆!”
  萧梦虎实在不能接受:“他是萧梦虎,那我是谁?”
  “你是武当山下的乞儿周梦熊!”
  “我是乞儿!我是乞儿!”萧梦虎眼前掠过褴褛衣衫、肮脏破碗、馊饭残汤,只觉头晕目眩,险些栽倒。再看萧南焱,眼光跟他一触,便踅转而过,带着鄙夷厌恶。那雕梁画栋锦衣玉食不过是一场黄粱美梦罢了,如今梦醒了,尘归尘,土归土,从何处来,还向何处去吧!萧梦虎——如今的周梦熊,蓦地仰天狂笑,涕泗交加,一把扯碎锦袍,撇下梦寐以求剑,狂奔下山,不防一跤跌倒,爬起再跑,山道上抛下一串绝望的笑声,蜿蜒而去。
  周梦熊——陡然变身成萧梦虎,豪奴们恶狗相变成了家狗相,摇头晃腚,连声少爷地叫着,他一时难以接受,极力挣扎。
  紫霄宫前乱成一锅粥。
  那边厢鱼梦痕听完庄梦蝶一番话,深深陷入痛苦的记忆。记忆像零碎的瓷片粘合不成完整的器物:每日清晨醒来,春梦无痕枪上的血渍,浑身酥软的疼痛,脚上磨起的燎泡,记不清楚的噩梦……鱼梦痕喃喃道:“行淫者,须处以宫刑,永绝后患!那我岂不是罪有应得!”蓦然间,他举头望天:“我不信!我秉持律法,岂会滥用私刑,你骗我!”
  庄梦蝶冷笑一声,掷过一只铜瓶:“你打开遗梦瓶,一看便知。拼成‘我不爱你要恨他’,解开‘我要爱你不恨他’的锁,看‘你恨我不要爱他’、‘你恨我要不爱他’‘他要爱你我不恨’里的内容。”
  鱼梦痕接过铜瓶,正是自己的遗梦瓶,瓶中共有七个暗格,一个密锁只能启开一个。当初自己将密锁拼成“我要爱你不恨他”,取出那张采花帖后,瓶子便锁上了,再也打之不开,密锁之钥记不清,试了几回徒劳无功,又怕砸碎损坏内里秘密,以致真相错失。如今颤巍巍拿在手中,按庄梦蝶指点开启,第一个抽出一张噩梦山庄的构想细则,宗旨行动写得明白。第二张是个生死簿,上面列满淫贼姓名,红笔勾画。其中最显眼的便是庄梦蝶的名字,打个大叉,力透纸背。缀有旁白:负心人。第三张是噩梦山庄的地图,入口分为两个,阴路在柳毅八卦井中,阳路在金顶的金殿里周公像下。三张纸帛字迹潦草,停顿涂改之处很多,用笔习惯、错字都与自己绝对吻合,不像仿作。
  鱼梦痕面孔扭曲,微微战栗。
  庄梦蝶的声音响在耳畔:“每个人心里都睡着一个恶魔,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苏醒,就算你不承认它,也否认不了它的存在,它是摘下面具赤裸裸面对世界的你。轻者并无妨碍,重者便发展为夜游症,在夜幕的掩盖下肆意妄为。”
  鱼梦痕颤抖着嘴唇道:“遗梦瓶是我私物,为何你能打开?既然你能打开,里面物事也可能是你伪造。我的书法到处都有,你要模仿也不难。”
  庄梦蝶道:“因为爹爹有一次进山和打更老道下棋,天晚未归,夜宿上善池,无意中撞见你鬼鬼祟祟潜入八卦井中。他回来后告知我,我偷偷潜入其中查看,发现了密道和噩梦山庄。许是你梦游时考虑不周,又或者你自恃天险,无人得窥,竟在寓所里留下很多手书和遗梦瓶的密钥备份。所以你进入圆梦山庄晕厥后,我搜到了遗梦瓶,打开之后,这才知道了你的秘密。”
  鱼梦痕喃喃道:“怎么可能?”
  庄梦蝶气不打一处来:“私刑天下,姑且不论对错。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淫辱妇女!”
  “淫辱妇女!”鱼梦痕头痛如裂,闻听此言,蓦地仰天狂笑,回手一掌,击中胸口,哇的一口鲜血喷出:“不可能!”提足一挑,大梦已觉枪抓在手中,“此枪为证,我若是淫徒,自裁以谢天下!”身如猿猱,跳踉如飞,几个起落,抢到崖边,飞身跃下,“我鱼梦痕是个淫徒!哈哈哈!”声音穿破雾霭烟岚,愈来愈小,终于湮没。
  庄梦蝶大惊,抢到崖边,却哪有一点影子,急得直跺脚,后悔不迭。庄北溟眼光闪烁,劝慰道:“鱼捕头疯了!下面乱石嵯峨,一个失足必死无疑!他铸成大错,难逃一死,少了刑罚之苦,倒也死得其所。”
  庄梦蝶略一思忖,摇头道:“他没弄清事实,怎会轻易就死。瞧他适才动作直若鬼魅,武功大进,啊,他要去金顶!”一念及此,庄梦蝶飞身而起,径直下山。
  众人尾随而下。
  武当金顶坐落在天柱峰上,紫霄宫在天柱峰东北的展旗峰下。此刻,罡风烈烈西来,咆哮着搅动周天,将漫天灰云染得乌黑瘆人。
  庄梦蝶手提春梦无痕枪一路狂奔,过了三天门,抢入紫金城,金殿赫然在目。此时已入深秋,秋雨虽然缠绵不退,半月却未打雷。但此刻,一道久违的利闪劈开黯黯天幕,击在金顶的金殿上,登时爆开一朵硕大的火花!眨眼间,乌云沉沉压下山顶,绽开万千漩涡,千百道利闪宛若千百条火蛇将金殿吞噬,火花开谢,火球翻滚,火光烛天,雷暴声撼动地轴,直要把武当山撕为碎片。
  庄梦蝶不敢妄动,蜷缩一处檐下,遥遥观望。
  “雷火炼殿!”众人稀稀拉拉赶往金顶,见此异观,不禁脱口惊呼!武当八景:天柱晓晴、陆海奔潮、平地惊雷、雷火炼殿、祖师映光、空中悬松、月敲山门、金殿倒影。其中以雷火炼殿最为神奇,每当盛夏,雷雨频发,闪电击打金殿,火球滚动,雷暴声声。诡异的是,历经无数次雷击后的金殿,非但毫无损坏,而且更加金光耀目。不过在十月深秋发生雷火炼殿,数百年来尚属首次。如今阴雨连绵,其他奇景久不现世,唯有这雷火炼殿愈演愈凶。
  天生异象,必出妖孽。
  果不其然,庄梦蝶偶一抬头,忽见一道玄影如飞蛾投火,直扑金殿,霎时被雷火吞噬。那身影翩然若仙又决然如虎,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庄梦蝶嗓子一哽,两行热泪便如这压抑了许久的暴雨一般倾盆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暴雨终于歇止。庄梦蝶泪痕已干,缓缓起身,拖着春梦无痕枪一步步挨上金殿。殿门口横着一具焦尸,不辨面目,旁边扔着一条黑魆魆软枪,藤柄几乎烧蚀殆尽。庄梦蝶木然弯腰,拾起枪头,拭去黑灰,枪头上四个阳文凸显:“大梦已觉”。采花贼鱼梦痕已死,她却半点也不开心,甚至心中一丝隐痛。本案虽证据确凿,却也有不少疑点,只可惜如今已是死无对证。
  门内,真武帝君神像居中,着袍衬铠,目光如炬。周围侍立四神:梦神周公、玉女桃花、水火二将。
  碎梦
  半个月后,已是初冬,木叶凋零。
  萧家,却是红红火火。长着周梦熊脸庞的萧梦虎,经历了一番叛逆与不适后,终于舍不得温暖如火的亲情,再回萧家,重新过上了使奴唤婢的奢侈生活,消瘦的脸颊渐渐丰满起来。
  儿子失而复得,只是顶着周梦熊的脸皮,萧南焱看来甚是别扭,想找药王奶奶恢复萧梦虎容貌,可惜药王奶奶被鱼梦痕刺伤未愈,此事只得延后。
  萧梦虎历经此劫,再不复往日狂妄模样,变得谨小慎微,更加珍惜当下富贵。私下里催促父亲再去庄家催亲。那日在武当,庄梦蝶亲口承认,自己并未变性成男人,是以萧梦虎意欲再续前缘。
  庄北溟也自着急,只是鱼梦痕一死,庄梦蝶受了打击,成天无精打采。一说此事,庄梦蝶便暴怒,摔门而出。
  这一日,萧家又来催亲。庄梦蝶换了男装,逃出门来,漫步来到市集,经临一个画摊,其中悬挂几幅墨宝,一股熟悉的正气弥漫在字里行间。庄梦蝶心中鹘突,这般的字,作者却是那般的人;那般的人,真能写着这般的字吗?旁边一幅画像,画中人惨淡蹙烟眉,朦胧似梦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旁缀小字,恩公鱼讳梦痕之肖像。庄梦蝶眼睛一红,急忙别过头去。
  鱼梦痕破案缉凶,为百姓伸冤报仇,八百里武当,没受过他恩惠的人只怕不多。其书帖墨宝诗词曲赋人皆奉为瑰宝,扇子上、瓷器上……随处可见。虽然鱼梦痕现在被认为是采花贼,但是百姓依然没有唾弃他。庄梦蝶也不知是悲是喜。斯人已去,是非善恶已不再重要。自己一个活人何必非要与死人纠缠呢?猛一跺脚,挥剑斩情丝,忘掉这一切吧。
  庄梦蝶心不在焉,不觉踅入一条窄巷,原来是一条死胡同,居民倾倒废物,堆成一片小山,虽值初冬,却也酸臭袭人。庄梦蝶刚想转身,眼光一转,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侧对自己,坐在垃圾堆旁,满头黑发纠缠不清,都擀毡了,乱如蓬草。两手从地下抓着什么,一把把往嘴里填去。
  庄梦蝶心中一动,不自觉移步蹭去。来到那人身后,原来他两腿间放了一只豁牙破碗,碗中盛了半下绿毛馊饭,那人浑如饿死鬼托生般,伸着脏手一把把抓起塞入口中。
  庄梦蝶两腿如被钉住。那人吃完了,端起碗来,伸出舌头将碗底舔舐干净,然后将手撑地,翻身站起,乱发一甩,虽涂满污垢也可辨认,那是长着萧梦虎面孔的周梦熊!
  庄梦蝶眼眶红了:“跟我回家吧。”
  一户瓦垄上,坐着一个黑衣人,正跷着二郎腿看着这边,手里托着一只硕大阴阳太极球,形若满月,滴溜溜旋转。
  周梦熊偶然抬头,忽然一怔:“那是个月亮么?”
  庄梦蝶闺房。喜字贴窗,喜烛高烧,喜香缭绕。周梦熊梳头洗脸,换了大红喜服,眼前紫雾氤氲,衬得满室皆春。庄梦蝶蒙着红盖头娇怯怯坐在床上。周梦熊揭开盖头,目睹那如花容颜,如在梦中。
  初冬的夜,很冷很冷,星星冻得直眨眼。一名家奴气喘吁吁跑进萧家:“公子不好了!庄小姐和周梦熊今晚成亲!”
  长着周梦熊面孔的萧梦虎大惊失色:“什么?”拔剑往外便冲。忽听门外蹄声骤起,人声鼎沸,咣当一声,大门破开,一对军卒打着火把冲入府中。为首一人太监打扮,捻出黄绫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襄阳府尹萧南焱,身为朝廷命官,勾结蛮夷,私贩汉女,致令阴阳不谐,盗匪横生,辜负圣恩。证据确凿,罪不可恕。现革职查办,缉拿有司。钦此。”
  左右兵丁如狼似虎,揪出萧南焱,五花大绑。萧南焱大呼冤枉。
  萧梦虎一愣之下,也被缚住。他身负武功,崩断绑绳,易如反掌,但他知道,若这样定成钦犯,必死无疑。急得大呼:“你们弄错了!我不是萧梦虎,我是周梦熊,与萧南焱绝无干系。在圆梦山庄,药王奶奶并未给我易容,她嘱咐我,只要佯作失忆,学着萧梦虎的动作习惯,不出一年,必能享受荣华富贵。我一时猪油蒙心,信了他的鬼话。请大人明辨啊!”
  那太监将嘴一撇,根本不予理睬。
  萧梦虎歇斯底里狂吼:“我不是萧梦虎,我是周梦熊。现在庄北溟府上成亲的周梦熊,才是萧梦虎,你们快去抓他呀,抓他呀!”
  那太监大怒:“咄,欺负咱家不会绕口令吗?左右,掌嘴!”
  初冬的清晨特别冷,水沟里结了一层薄冰。万点寒鸦盘桓凄鸣,似乎要向人讨要食物。如今年荒岁歉,乌鸦接食的奇景再难重现了。
  一人踏着青霜脆草,慢吞吞步上板桥,这人衣裳褴褛,开花帽钻出一缕打绺儿青丝,破靴子露出十根通红脚趾头。胸前补子上那个“捕”字变成了“甫”字。但瞧他脸生女相,不可方物,只是清癯憔悴,惹人怜惜。许是走得冷了,他从腰畔解下酒囊,边走边饮。
  眼前一片竹林,簇拥着坡上一座凉亭。亭内石桌上摆着一张棋盘,黑白交错,阴阳龙战。一人端坐凳上,左手捻黑,右手执白,正在自弈。
  路上人踽踽而行,来到亭下。亭中人忽然开口道:“梦痕,别来无恙。”却是男声。
  鱼梦痕不觉驻足,讶然道:“梦邪?”
  亭中人忽变女声,嘻嘻笑道:“是我呀!”
  鱼梦痕拾阶而上,来至亭中。姬梦邪微笑抬头,顿时吓了一跳——但见姬梦邪左半边头戴鱼尾道冠,身穿玄黑八卦仙衣,剑眉虎目,英气勃勃。右半边头戴九莲道巾,身穿月白道袍,蛾眉杏眼,薄施脂粉。整个人好似把男女两位道士从中劈开,各取一半,强行粘合一处,说不出的别扭。
  “你真是梦邪?”
  姬梦邪男声道:“梦痕不认识我了?”姬梦邪女声答道:“是啊,因为有了我嘛。”
  鱼梦痕厉声喝道:“姬梦邪,你搞什么鬼?”
  姬梦邪男声呵呵大笑:“梦痕,还记得在圆梦山庄,我进入了高唐州吗?”
  “记得。”
  “高唐州,云雨巫山,我遇到了我最爱也最爱我我永远不会背叛也永远不会背叛我的人。”
  “谁?”
  姬梦邪女声道:“是我呀!”
  “你?你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我当然是一个人!”姬梦邪哈哈大笑,振衣而起,三下五除二,除去衣冠,露出内里蟒袍玉带。抹去妆容,现出本来面目,虽然眉眼间轻浮依旧,却没有那么别扭了。
  鱼梦痕愣住了。
  姬梦邪嘻嘻笑道:“奇怪吗?我入了高唐州,才明白我最爱也最爱我我永远不会背叛也永远不会背叛我的人,在这世上只有我自己。于是在梦中,好心的药王奶奶便让我美梦成真,把我变成了半男半女的怪人。可惜啊,我醒来后便后悔了,在这世上,我并非无人可爱,梦痕就很可爱嘛。”
  鱼梦痕死死盯着他,依旧不动。
  “喂,不至于这么激动吧?”
  “你、你是遇知音?你锁骨上的太极文身?”姬梦邪偶尔俯身,不慎春光大泄,露出牙雕般锁骨。
  “是我啊,怎么?很奇怪吗?你看了我的身子,我也看了你的身子,你说我们是不是夙缘前定?”
  “你是女的?怪不得从小你阴阳怪气,不和我们厮玩。你这身蟒袍玉带?”
  姬梦邪嘻嘻笑道:“当年嘉靖帝初登大宝,求子武当,行罗天大醮,并将一个女儿扮作男孩,作为真武帝君的转世,供奉在紫禁城,每日代父祈祷子嗣兴旺。这个女孩便是我——金铃公主。”
  春梦酣然,万般千种相怜相惜。只是,再美的梦,也有醒来的时候。窗外鸡鸣五鼓,曦光叩窗,周梦熊伸个懒腰,拥被而起。回身看去,被暖衾温,只是枕畔人不知了去向。
  周梦熊披衣下床,叫道:“蝶儿,你在哪里?”无人回答。他瞪眼细瞧,香闺金帐,喜字红烛,历历在目,绝非梦幻。急忙穿衣蹬靴,推门而出,叫道:“蝶儿,你在哪里?”
  前面月亮门处有人嘻嘻笑道:“我在这呢!”周梦熊方要抬头,蓦地寒光一吐,瘆人寒意直袭眉峰。周梦熊不及细想,急忙甩头晃颈,脚弹琵琶,向外急闪,使的正是萧梦虎绝学“踏莎行”。
  不等周梦熊反应,那寒光直若怒蛟排空,劲气四射,织成硕大一茧,裹住周梦熊。周梦熊手无兵刃,且先机已失,束手束脚,顿时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轰轰轰!假山影壁井栏围墙纷纷绞入茧中,相继碎成瓦砾。周梦熊倚仗轻功,四下乱窜,好似风口之烛,摇摇欲坠。眼见寒光飙射咽喉,避无可避,忽听有人叫道:“接剑!”紧接着一物飞来,周梦熊下意识接在手中,把柄中熟悉的感觉重新回来:梦寐以求剑!立时嗔声大喝,抱剑当胸。
  笃!寒光射中剑脊,凝作一柄枪尖:春梦无痕!春梦无痕枪点中剑脊,倏地弯弹,绕过剑脊,斜挑周梦熊耳鼓。周梦熊想也未想,捧剑中宫直进,攻敌必救,正是梦寐以求剑中一招:“谐阴理阳”。
  春梦无痕枪蓦然回撤,倏地抢出,一招“水火共济”点他前心。周梦熊将梦寐以求剑霍霍展开,剑气飞旋,兜头罩下。天风海雨般剑气中,一道枪影若搅海飞龙,不屈前行。
  噗!血流绽放如花。两道人影乍合倏分,东西对峙。
  周梦熊血染前胸,缓缓抬头:“鱼梦痕!”
  一身褴褛的鱼梦痕冷冷看着他:“萧梦虎!”
  周梦熊急辩道:“梦痕,我是周梦熊!”
  鱼梦痕仰天狂笑:“你的梦寐以求剑如此纯熟,如臂使指,你怎会是周梦熊?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在金顶中,我被雷电击中,跌落悬崖,侥幸未死。醒来后忽然灵台通明,往事种种历历在目,俱都想起来。污辱刘家三姐妹的就是你!那日我守在密室门外,忽然你翻墙进来,请我喝酒。小时我身子羸弱,常遭同学欺负,是你为我出头,所以在我心中,你是我恩人。见是你,我未作提防,你我就在密室前对饮,酒过三巡,我头晕欲睡,临晕之前,你盗走我的钥匙,开了密室,淫辱三女。等我醒来,正巧看到你从密室出来。我提枪追你,在舍身崖上,失足坠下,伤了头部,失去了记忆。”
  周梦熊张眼一望,鱼梦痕身后站着打扮成阴阳双脸的姬梦邪,还有面色狰狞的庄梦蝶,以及匆匆赶来的庄北溟和家丁。
  周梦熊冷笑道:“梦痕,你在痴人说梦吧!我已失去了记忆,我会使梦寐以求剑,难道就是萧梦虎吗?蝶儿还会你的春梦无痕枪,她为什么不是鱼梦痕呢?”
  姬梦邪阴阳怪气道:“这是你的诡计而已。庄姑娘误以为梦痕是采花贼,害了他三表姐,又见你们贫富不均,是以立志平天下,给每个人一个公平。请出药王奶奶掌刀,将梦痕修脸变性变为庄梦蝶;将你和周梦熊易容互换。可她不知道,你暗中早就拜药王奶奶为师了。那时候,武当周围少女频频被卖,我三番五次派人上告京师,皇帝决定派钦差私访。而此绝密消息被你从江南飞鸽堂买走。钦差一来,你父勾结夷人贩卖少女的勾当必定大白于天下,到那时,你也难逃牢狱之灾。而此时,恰好药王奶奶把庄梦蝶的计划全盘告知你,于是一个一箭双雕的绝妙诡计在你心中形成。你要借助庄梦蝶的诡计顺水推舟,变身为周梦熊,逃过此劫。到时真的周梦熊便替你入狱,永难翻身。鱼梦痕又变成了女人。我变成了不男不女的怪人,咳,即使不变,庄姑娘也不喜欢我。到那时,你再装作可怜兮兮的,庄姑娘别无选择,只能和你成就夫妻。这样你既逃命又娶美妻,天下乐事莫过于此。但是你自觉自己样貌比周梦熊强,若真变脸成周梦熊,你又不愿,于是你和药王奶奶商量,将庄梦蝶的诡计稍加改变告知周梦熊,告诉他佯装失忆,但是学了你的洁癖和踏莎行轻功,并显露给别人,引起别人怀疑,到时管保有招让他变身萧梦虎,享受泼天富贵,娶到庄梦蝶。周梦熊利欲熏心,自然求之不得。庄梦蝶被蒙在鼓里,以为鱼梦痕变身了,你们也变了,岂知只有鱼梦痕自己变了,你根本没变。但你相貌是萧梦虎没变,虽然习惯改变,别人也难以相信你是假的萧梦虎。于是,关键处就落在鱼梦痕头上了。鱼梦痕变成了庄梦蝶,一定疑虑重重,虽然庄梦蝶预先写了那本《如梦令》书,改变他屋子格局,让他相信自己就是庄梦蝶,从而安心快乐。但以他绝顶聪明,你断定他醒后,必然怀疑自己并非庄梦蝶,而是被人动了手脚,必要追查自己真实身份。你所要做的只是暗中推波助澜。你料定鱼梦痕必然会找韦天师和大慈悲宫宫主,于是你飞鸽传书二人,请他们说出事实,当然,随信你各寄去了三千两银票。于是,结局顺理成章,鱼梦痕当众指出自己变性真相,连带你们也成功转换身份。真的很绝妙的诡计!只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萧南焱生了这么个逆子,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周梦熊冷笑道:“我本是姨娘所生,不为父亲所喜,好吃的好玩的都让给两个哥哥,我只能要剩下的,若非那两个是短命鬼,萧家哪还有我的份?他用心不公,进了大狱也是天罚。”
  姬梦邪笑道:“这么说,你承认是你是萧梦虎,那三女是你害的了?”
  周梦熊——真正的萧梦虎仰天狂笑:“是,我是萧梦虎,那三女也是我害的,你能如何?”
  庄梦蝶怒喝一声,掣出腰间痴人说梦环,被姬梦邪一把扯住。
  萧梦虎邪邪一笑:“我告诉你们实话吧,那三女见我相貌知我财势,心甘情愿被我玩弄。并且按我所指,嫁祸给梦痕。你们以为她们是无辜者么,她们只是一群贱货。我萧梦虎小时候曾与她们一起玩耍,她们骂我是婊子养的。可等我有了财势,便另眼相看,如同狗见主人。有此结果,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从那时开始,我就告诉自己要变富,只要你富有四海,女人便会像狗一样的摇尾乞怜。梦痕,别做你的白日梦了,什么天下为公,阴阳和谐。这天下哪有公平,哪里不是弱肉强食,黑白颠倒!还有你,蝶儿,你也是我的人了,只怕昨夜春风一度,如今已是珠胎暗结。你愤怒么?不甘么?可是那有什么用,我只知道,你生的儿子不会姓鱼,也不会姓周,只会姓萧!哈哈哈!还有在圆梦山庄梦痕剥开你的束缚,脸现淫亵,那是因为我偷偷在他身上下了淫药韩寿香。”
  庄梦蝶气得小脸煞白。
  姬梦邪嘻嘻笑道:“萧梦虎,你快醒醒吧,昨夜你不过是中了我的梦魇大法,还妄想和美人共度良宵呢,真真可笑!还记得你当时偶尔抬头,看到了一只阴阳太极球吧?那就是我拿的球,那球叫噬梦珠。一旦观望,便会产生幻觉。你昨夜入洞房当新郎只是你的幻觉,一场春梦而已。”
  萧梦虎嗤笑道:“不可能,洞房花烛牙床锦被都在,你何必自欺欺人呢?”
  姬梦邪嘻嘻笑道:“骗你作甚,这是我的安排,你入梦之后,我便下来将前因后果告知蝶儿,又给你布置了洞房花烛,你人虽不堪,毕竟我们曾有过同窗之谊,临死送你一个美梦,也算对得起你了。”
  萧梦虎半信半疑,右手在后偷偷摸出一个瓷瓶,拔下塞子,一缕淡淡白雾悄然溢出。他淡淡道:“梦痕,可否借一步说话,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秘密。”
  鱼梦痕跨步上前:“说。”
  萧梦虎道:“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是坏人吗?”
  鱼梦痕听他一说,不自觉看他眼睛,但见萧梦虎两眼泛起一片妖异的血红,宛若两只风暴眼,绽开层层漩涡。鱼梦痕眼光一触,登时陷入其中,神情呆滞,眼神恍惚:“你、你不是坏人。”
  与此同时,一片轻纱似薄雾悄然蔓延,吞噬了半个院落。
  姬梦邪见状大急:“梦痕,小心他的造梦大法。”倏地抛出噬梦珠,噬梦珠滴溜溜飞旋,飞到两人中间。与此同时,飞身上前,扯回鱼梦痕,鱼梦痕哎呀一声,如梦初醒。
  噬梦珠飞旋,那薄雾忽如飞蛾投火,乳羔奔母,敛作一缕,钻入其中,消失不见。
  庄梦蝶将手一抖,痴人说梦环飞旋而出,套向萧梦虎脖子,萧梦虎被噬梦珠所惑,闪避不及。眼见环上锯齿便要割断脖颈,旁边鱼梦痕忽然捻枪斜挑,拨开了痴人说梦环。
  萧梦虎得隙,逾墙而逃。
  庄梦蝶怒道:“你干吗拦我?”
  鱼梦痕道:“萧梦虎虽非好人,也并非大奸大恶,也许你应该问问你那三个表姐。”
  逐梦
  时近冬月,武当迎来第一场暴雪。村翁农夫们哀叹着,这老天爷还让不让人活了。
  这日雪后,武当金顶。鱼梦痕凭栏而立,望着皑皑群山,呆呆出神。
  换了女装的姬梦邪——金铃公主悄然来到他身后,伸手蒙住他的眼睛:“梦痕,你额头好烫?大概是伤风了,阴气入体,伤了阳气,我开个药方调理一下吧。”
  鱼梦痕掰开她手指:“需要你开药方的不是我,是这老天爷!”
  金铃公主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方道:“当年师父教我们《道德经》,便是要我们修真养性,克制劣根。师父之所以给我们取名都带一梦字,那是因为师父为了纪念一本祖传秘籍《梦神宝经》。《梦神宝经》内载万千梦术,神奇无比却又邪异绝伦。师父不忍让它祸乱人间,临死陪葬在仙蜕之中。萧梦虎心思乖巧,被他探出口风,后来偷偷盗出,按书修炼了造梦神术。其实造梦神术说白了就是巫术加医术来惑人心智。他炼出了引梦眼,能用眼睛将你催眠,听他指令,那采花帖便是你被催眠后按他指示所写。庄家的采花帖也是你被他催眠之后送去的。人身以六阳魁首为重,统领周身,百会穴里有归梦十二重楼,分管记忆失忆妄想癔症诸多症候。萧梦虎按造梦神术所示,炼出冰魄神针,因你对他无所防备,所以他暗中以神针刺入你脑中,封存了你的部分记忆。后来你闯上金殿,被雷火殛顶,闪电融化了你脑中的冰魄神针,所以你恢复了记忆。”
  鱼梦痕道:“为什么你知道这么多?”
  公主笑道:“因为我是公主,有权有势,连师父也不敢瞒我。而且他为了巴结我,把传家之宝噬梦珠都给了我。”
  鱼梦痕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何不早告诉我,让我提防?”
  公主道:“我看你天天为蝶儿写诗作词,心里就来气,况且你几时理过我?”
  鱼梦痕长吐一口浊气:“那么我是否真的患有夜游症?”
  公主道:“食色性也,男女大欲,原本禁止不得。男女失衡,强暴满街,淫徒之罪只占三成,贩卖我少女的夷人富贾才是罪魁祸首。当时我禀告父皇,怎奈父皇当时迷信黄白之术,根本无暇顾及。不得已,我只能以杀止暴。但我武功不强,你才是最好的杀手人选。于是我利用《梦神宝经》所载梦游神术,对你施法。噩梦山庄的构想图纸,都是我用造梦之法引诱你写出来的,你的一切都在我的监视之下。不过你不要怪我,若非你心中积累恨怨,术法对你不会灵。”
  鱼梦痕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别人的游戏而已。怪不得很多疑点不可解释,比如换掉自己邻居,地契改名等。皇帝女儿办这些事岂不易如反掌?于是淡淡道:“算了,此法虽违律法,不犯天道。”
  金铃公主眼望莽莽群山:“我武当古名太史,阴阳协调为太史,只有贫富协调,旱涝协调,男女协调,我大明才能万古永存。梦痕,你要努力啊!”
  鱼梦痕冷笑道:“所谓协调,也是你的协调,我何尝协调过!天下百姓何尝协调过!”忽然想到一点:“我跳下金顶,将引雷通电的大梦已觉枪扔了,梦蝶却见金殿门口有具焦尸,误认是我,可曾查到那焦尸是何人?”
  金铃公主疑道:“这确实是个疑点,武当并未有人失踪。还有你的眼睛为何变成色盲,梦蝶并无此症。我们也未做手脚,不知是你得了眼疾还是有其他人捣鬼。我听庄北溟说过,当时你说视物黑白,他急中生智胡诌说梦蝶有色盲症,这才搪塞过。”
  金殿中。鱼梦痕捻香一炷,上奉真武帝君。金铃公主嘻嘻笑道:“梦痕,你应该给你自己也上一炷香。”
  “我?”
  “就是周公啊。当年父皇请仙师卜筮,占得我是真武转世,你是周公转世,梦蝶是桃花女转世,周梦熊和萧梦虎是水火二将转世。我五人分属五行,五人齐聚,同心同德,阴阳既济,五行顺行,才能镇住武当,佑我国邦。师父暗接圣旨,方才将我们聚齐,同门传道。你与周萧二人官、商、民,争一个庄梦蝶,而我便是这场官司的判官,我要协调四方,平衡阴阳。我汉人多有一个毛病,内残外忍,便如耍太极一般,外圆内方。武当太极拳太过注重以柔克刚,后发制人,功力不足时常为外敌所制。所以师父虽然是武当宗师,教我们的却不是太极功夫。从今我要革新太极,内圆外方,漫天画圈子之外,更要加入凶猛的杀招。治国也是一样,如今天下离坎相交,阴阳和谐。我们可要好好守住这难得的清明啊!”说着拍掌而歌:“五行依轮转,阴阳禀自然。乾坤炉里炼,水火鼎中煎。木产长生汞,金烹续命铅。有人逆天道,宇宙翻几番。”
  鱼梦痕听她歌中含义,不禁痴了。忽然狂笑一声:“说得好听!什么天道地道,阴阳自然?我鱼梦痕秉持天道,最后落得什么?男人变成女子?”
  身后有人道:“梦痕,我错了,我们成亲如何?”
  鱼梦痕暴跳如雷:“庄梦蝶,你将我阉割成女身,如今还假惺惺来做什么!”
  公主道:“蝶儿对你不好,我对你却好,况且天香楼中我们已有了肌肤之亲白头之约。”
  鱼梦痕仰天狂笑:“你既对这些事洞若观火,却任其发生,罪魁祸首就是你!我鱼梦痕和尔等不共戴天!”说罢,一步抢出门外。
  门外,雪又开始下了。近处,松梢坠雪冻鸟翻空。远处,蜿蜒神道重叠楼阁,蛰伏不动。再远处,日月潜踪,昊天茫茫,分不清黑白昼夜。
  鱼梦痕仰天长啸,吐尽胸中浊气。蓦地拔出春梦无痕枪,飞身跃上金殿飞檐,振臂一挥,跳下悬崖。
  大雪中,他疯狂疾奔,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也许他要追逐什么已经失去的东西。但是失去的东西,我们还能追得回吗?
  待得公主二人飞身跃上,但见崖下白雪皑皑,哪里还有一点人影。唯有一阵苍茫的歌吟逗下了一个尾声:“一鼓乾坤入洞。便把虚无拈弄。离坎自交宫,澄湛寂然无梦。无梦。无梦。别我魔军大恸。”
  公主黯然垂头,忽然咯咯一声,漫天飞雪中,一只碧羽鹦鹉破空而来,敛翼落在她肩头。
  “绿绿?”
  “公主号(好)!公主号(好)!不平爱死(来信)给你。”说着金鸡独立,伸嘴一叼,将足上所缚密信啄下递出。公主接信在手,绿绿再不多言,展翅摇翎飞入漫天雪中。
  公主叫道:“绿绿,你等等。”
  绿绿叫道:“窝(我)没空,窝(我)没空。还有信,呜呜,不平坏。”
  公主展开信瓤:“公主金安,见信如面:梦痕是我第二个朋友,就算倾尽天下,也要他恢复男身!风信子客栈消息:梦痕净身后的宝贝还在雪龙窟保存。你也不想他真变成女人吧?事后,请庄姑娘莲驾移步秦皇陵,有要事相议,切切。”
  圆梦
  “啊!”鱼梦痕从噩梦中醒来,心跳气促,翻身坐起,忽有尿意,伸手一摸,啊,下体何物?顿时惊醒,我不是女人么?怎么?低头一看,自己只穿犊鼻短裤,上身赤裸,胸膛扁平,一无余物。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在做梦?
  揉揉眼睛,所视依旧是黑白,并无色彩。自己所处正是自己家中,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亲切,焦黑墙壁挂着雨渍痕迹,地下榆木桌上放着春梦无痕枪。鱼梦痕穿衣下床,揽镜一照,镜中人惨淡蹙烟眉,朦胧似梦眼,正是久违的自己!自己怎的又恢复容貌了?
  正惊愕莫名间,忽然帘栊一挑,一人腰系围裙,端了碗小米粥款款步入,却是庄梦蝶。
  “梦痕,你醒啦!”庄梦蝶雀跃而来,险些打破了碗。鱼梦痕不知所措,茫然接过碗来。
  “梦痕,恭喜你啊!”门扉一响,一股春天的气息破门而入。姬梦邪笑嘻嘻迈步而入,后面跟着庄北溟、周梦熊、萧梦虎。
  鱼梦痕又如陷梦中:“这是怎么回事?梦熊不是被抓了?梦虎也逃走了么?”
  姬梦邪笑道:“梦痕,你又说梦话了。上回和采花贼一战,你头部受伤,一直昏晕了一年半,梦中总说梦话,现在才醒。”
  庄北溟也道:“鱼捕头,你昏厥以来,蝶儿端屎端尿,照顾你可够辛苦的,你小子要敢负她,我和你没完。”
  萧梦虎笑道:“梦痕,蝶儿真正喜欢的人是你,我和梦熊都愿意成人之美。”周梦熊连连点头。
  庄梦蝶娇羞难抑,跑出门外。
  鱼梦痕简直如白日做梦:“梦邪,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梦痕,你真睡糊涂了,我是男人啊!”
  鱼梦痕将他拉到一旁,伸左手在他胸膛上一触,平平无物。
  鱼梦痕迟疑道:“梦邪,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变成了女的,而你却是女扮男装。”
  姬梦邪嘻嘻一笑:“我还以为你变成了女的,嫁给我了呢。”
  鱼梦痕道:“梦邪,你说我做的那些梦是真的还是假的?”
  姬梦邪邪邪一笑:“是梦非梦,又有谁说得清。”
  鱼梦痕忽然仰天狂笑,手舞足蹈:“哈哈哈!我知道了,现在我正在做梦!哈哈哈!”手中碗失手落地,啪的一声,崩了一地碎片。
  邯郸道中,黄粱店里。窗外风雪交加,室内温暖如春。灶膛里火光熊熊,黄米饭香气四溢。酒客只有两位,大冢灵花跷着二郎腿,据案大嚼烧鸡,吃得满嘴流油,连声赞叹。肖不平靠在地下的笼子里,饿得眼冒金星。
  大冢灵花打着饱嗝,乜斜一眼:“相公,你要不说这《如梦令》到底讲的是谁,明天还得闻味解馋,让我多心疼。”
  肖不平实在忍不住了:“好吧,我说。其实我不说你不也猜得出来么?既然叫《如梦令》,讲的自然是做梦的事情,这世上最爱做梦的除了我的好兄弟鱼梦痕还有谁?”
  大冢灵花递给肖不平一只鸡腿:“不出我所料,果然是他。你这好朋友太惨了,惨遭宫刑做了女人。这还不算太惨,若再遇人不淑?啧啧。你也不想办法营救?”
  肖不平怒道:“我倒想救,但被你关在笼子里,怎么救?”
  “修改故事结局也行嘛。”
  “鬼谷女的书丢了,想修改也修改不了了。”
  大冢灵花眼珠乱转:“鬼谷女喂你吃饭之后,书就丢了,是不是你偷了?”
  肖不平一脸无辜:“你趁我睡觉之时检查多遍,哪有?”
  大冢灵花一脸邪恶:“那是搜查的不彻底,今天我扒光你的衣服,《僭天书》必然无法遁形。”
  肖不平哼道:“那却好,你打开笼子吧。”
  大冢灵花眼珠一转:“打开笼子你若跑了得不偿失,隔着笼子又扒不了你的衣服。算了,就算书在你那里,你也是为我作嫁。你给他们改结局,人家未必会相信。而我有琥珀塔,你聚齐众人,我将宝物一一相赠,得了实惠的大侠们必然对我感恩戴德。到时,嘿嘿……”
  肖不平冷笑道:“大侠们知恩图报不假,但若以叛国相逼,必然失小节而全大义。”
  大冢灵花嘻嘻笑道:“自以为是的家伙。”忽而想起一事,“自从我的红红见了你的绿绿,就没影了。见色忘友的家伙。”
  肖不平道:“也许两只鸟也像你我一样,表面亲热,暗中也在尔虞我诈吧,唉。”
  大冢灵花笑道:“尔虞我诈,真真假假,便如这故事一般百转千折,才有趣嘛。书里后面还有二十几个故事,我们该去哪个故事的发生地瞧瞧热闹?”
  肖不平道:“书中三十三个故事,从我接到《窃天书》开始,到最后一个故事结束,历时一年,均摊到每个故事中,平均十来天左右,每个故事发生的地域各有不同,路途遥远,我实在分身乏术。如今离最后故事的结束时间不足三月。为做到万无一失,我打算去最惨的故事《天命凶猛》发生地,实地阻止惨剧发生。这本书最后一个故事叫《密码天书》,故事只有一个楔子,楔子里讲七个人分别接到了一页天书,书页里言明写书人就在他们七人之中,七页合璧,就能解开写书人的秘密。这个故事和我们所经历的故事特别像,是否在暗示写书人就隐藏在这个故事里?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要参与这个故事。”
  大冢灵花击掌道:“英雄所见略同。”
  肖不平道:“其实这三十三部书中都有一些疑点难以解释,我推断这些都是写书人搞的鬼。比如《如梦令》中曾说,某某某读书成痴,这个人我猜应该是庄梦蝶。曾读《阴宅血咒》一书,将自己当成书中人史天骄,这本《阴宅血咒》庄梦蝶是如何得到的?会不会和写书人有关?这些疑点,我们顺藤摸瓜,也许写书人便会露出破绽。”
  “嗯。”
  “不过写书人以神秘莫测的命运之神姿态俯瞰我们,让我们读书改书,究竟有何阴谋?”
  “你不是说过他要向你挑战么?”
  “绝非挑战那么简单。不过我不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我也不会做他的书中人,我要他做我的书中人,他的命运由我去书写。”
  大冢灵花嘻嘻笑道:“你能做到的,因为《僭天书》就在你怀中。”
  云横太行山,雪拥邯郸道。风雪中,一间店门棉布帘子倏然卷开,两骑步履蹒跚,冲入漫天飞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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