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涉於春冰 by 半緣修
2024-5-1 22:09
宋檀在傍晚時分回到宮中,各處都已經點了燈。東暖閣裏燈火通明,宮女太監各司其職,壹點聲音也沒有。
宋檀走進去,宣睢懶散地倚在長榻上,自己壹個人在下棋。
他擡眼,瞧見宋檀懷裏抱著幾支臘梅,笑道:“倒還記得給朕帶東西了?”
宋檀把臘梅拿給他看,“這是瓊臺別院花園裏的梅樹,我今兒去的時候都掛花骨朵了。”
宣睢接過梅花,梅花香氣冷冽,還帶著大雪的寒意,他將花骨朵上的壹點冰渣抹掉,叫人取壹只梅瓶來,擺在白壁墻邊的矮幾上。
宋檀的衣擺和鞋都被化掉的雪弄臟,箐雲箐蘭伺候宋檀換掉了外袍,又端來熱水給他洗腳。
宋檀兩腳冰涼,浸泡進熱水裏,先打了個哆嗦。泡了壹會兒,宋檀只覺得雙腳熱了,身上也沒那麽冷。箐蘭拿來活血防凍的藥膏,宋檀自己蜷著腿,慢慢抹上了。
“會下棋嗎?”宣睢問他。
宋檀拿布巾擦擦手,“不會。”
“學吧。”宣睢下了壹枚棋子,“朕教妳。”
宋檀無精打采的,蜷著腿坐在榻上,壹雙眼睛,怎麽看怎麽可憐巴巴的,“我,我不想學,也學不會。”
宣睢瞧著他這個樣子,覺得好笑,也沒有非要他學下棋,只招手讓他到跟前來。
宋檀從長榻裏側爬過去,慢慢依偎到宣睢身邊。
宣睢摸壹摸他的臉,簡直以為自己要摸到壹臉的淚水。但宋檀臉上幹幹凈凈的,只有壹點耷拉眉眼的困倦。
宣睢真心實意感嘆道:“妳比朕想的還要沒心沒肺。”
“我怎麽了,”宋檀嘟囔道:“我壹回來妳就說我。”
“這不是聽得懂話,”宣睢嗤笑,“裝什麽傻。”
今天的宣睢不是樂得任由宋檀糊弄的宣睢,宋檀蹭了蹭宣睢的衣服,倚著他的肩膀不說話。
他有點難過,但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麽。
他的這種心情,宣睢還要看的更加透徹。人見了高山便會覺得自己像塵埃,沈籍是那座高山,宋檀是那個做不得君子又良心未泯的小可憐。
“想喝酒嗎?”宣睢問道。
他壹說,宋檀就饞了。
宣睢擡手,六安便端上了溫好的熱酒。宋檀殷勤給宣睢倒酒,宣睢只接了壹杯,拿在手中慢慢的喝。反倒是宋檀,難得有碰酒的機會,沒壹會兒就喝的面飄飄然。他倚著方桌,把桌上的棋子都打散了。
“去撿起來。”宣睢道。
宋檀半跪在榻上,去撿落下的棋子。長榻角落藏著壹個錦盒,宋檀把錦盒拉出來,“這是什麽?”
宣睢笑著看宋檀,“打開看看。”
宋檀看他壹眼,把錦盒打開了,裏面是那件珍珠穿成的錯落有致的珍珠衫。
“瞧著挺漂亮,怎麽不穿上呢。”宣睢笑問。
“這個,這個,”宋檀結結巴巴道:“這個珠子太涼了,而且硌得慌。”
宣睢放下酒杯,拿起壹個銀環哢吧壹聲扣在宋檀手腕上。
宋檀想往後躲,宣睢喊住他,“扯壞了,珠子撒的到處都是。”
宋檀就不敢用力了,被宣睢拉到跟前,硬把珠鏈纏在了腰上。
珍珠太涼了,宋檀打著顫,撐著宣睢的肩膀,坐不敢坐,躺不敢躺。
珍珠衫最後還是斷了線,珠子散落在榻上,隨著淩亂的毯子滾來滾去。宋檀也由此知道,宣睢並不討厭珍珠,他對珍珠的玩法,實在了然於心。
次日清晨,陛下不上朝,早起去給太後請安。宋檀緩了半晌才起來,長榻上的坐褥靠枕全都換了新的,宋檀仍不想坐那邊,坐在壹把太師椅上,懶洋洋地曬太陽。
鄧雲從窗外瞧見,走上前敲了敲窗戶,把他驚醒。
“妳可真舒坦,不曉得外面都為妳翻了天。”鄧雲走進來。
宋檀瞧見鄧雲,就想起來另壹樁事,他用東廠番子把馮新翰帶走,也不知道如今怎麽樣了。
“還能怎樣,仍在東廠關著。”鄧雲結果箐雲送上的茶,道:“妳也太狐假虎威了。”
“我能怎麽辦,”宋檀道:“他都要上來打我了。”
宋檀追問鄧雲,“事情很麻煩嗎?”
“倒也不算麻煩,”鄧雲道:“淑妃的弟弟算什麽,也敢在東廠面前叫囂。”
宋檀揶揄他,“妳對賀蘭信可不是這個態度。”
“這兩個人怎麽相提並論,”鄧雲道:“賀蘭信是勛貴,身上有實打實的功績。馮新翰算什麽,他姐姐沒進宮之前壹家子只是個五品地方官。進了京後,不說夾著尾巴做人,還仗著淑妃的勢橫行霸道。他怎麽就不想想,他姐姐還不是皇後呢。”
“況且,就算淑妃是皇後,這麽個不成器的弟弟,我替她教訓教訓也沒人能說我什麽。”
宋檀道:“妳好欺軟怕硬哦。”
鄧雲皮笑肉不笑道:“這不是仰仗中貴人您嘛。”
宋檀笑起來,看上去,鄧雲並不把寶壓在淑妃母子身上。
“還有壹件事,妳要做好準備。”鄧雲道:“今晨,那個叫魏喬的上書說了馮新翰的惡行,沈籍沈大人也上書,論了馮新翰的十六樁罪名。今日沒上朝,大家只遞了折子,若是上朝,想必會很熱鬧。”
宋檀神色若有所思,那邊宣睢從太後那邊回來,鄧雲便去跟前伺候。宋檀想了想,也跟過去。
宣睢在書房批奏折,宋檀站在他身邊磨墨,磨了壹會兒就站不住了????他腿酸的厲害。
宣睢輕笑,“好了,在這兒裝模作樣半天,想說什麽就說。”
“我昨天有件事忘了說,”宋檀道:“我把馮新翰關進東廠了。”
宣睢點點折子,“我方才已經知道了。”
宋檀這才有了點心虛,“馮新翰仗勢欺人,光天化日之下就要毆打朝廷命官,我看不下去了才出面的。”
他跟宣睢說馮新翰多麽多麽壞,不是為自己脫罪,只是不想牽連沈籍和魏喬。
宋檀說的口幹舌燥,宣睢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宋檀的聲音越說越小,“陛下。”
宣睢端給他壹盞茶,“沈籍是君子,人人皆知,他上書力陳馮新翰的罪過,那馮新翰當然就是有罪的。”
宣睢把那幾張奏折收起來放在壹邊,對鄧雲道:“這件事,妳去處理。”
鄧雲稱是。
宋檀端著茶思考了壹會兒,他覺得宣睢說的話有些問題,但說不出問題在哪兒。
宋檀走後,皇帝又批了壹會兒折子,忽然開口:“有件事倒是忘了,宋檀如今出行,也沒個壹官半職,便是用東廠的人也名不正言不順的。”
鄧雲心裏壹個咯噔,聽見皇帝問他,“司禮監還有位子嗎,挪壹個出來給宋檀吧。”
鄧雲掐著手心,斟酌了壹會兒,沒有說話。
宣睢看出了鄧雲的心事,壹邊提筆沾墨,壹邊道:“妳不要覺得宋檀會礙了妳的事,只是叫他玩玩罷了。東廠還是妳的,妳能做的事他做不了。”
瞧他多貼心,鄧雲與宋檀還沒起隔閡呢,他就已經料到了。
“是,”鄧雲道:“司禮監的錢公公年紀大了,早有告老之心,他的缺正可以讓宋檀頂上。”
宣睢點點頭,又道:“料理了馮新翰之後,給沈籍升官,妳去找田閣老,他擬了旨,拿到朕這裏批。”
鄧雲有些疑惑,“沈大人這麽年輕,就官居四品,已是不得了了。”
“沈籍是得用的人,”宣睢眼也不擡,兀自批折子,“能力出眾,公正為國,更重要的是沒有私心。這樣的人,若得不到任用,是做皇帝的失職。”
宣睢欣賞沈籍的能力,但對他是絕對沒有善意的。
鄧雲沒有品出這層意思,只覺得沈籍是憑能力和品行得了陛下的青眼。
議罪馮新翰之後,淑妃終於坐不住了,她見不到宣睢,只能去找太後。太後對於後宮嬪妃都很和善,當天下午,便邀皇帝去禦花園賞梅。
“哀家聽說,妳的禦書房有幾支插瓶的臘梅,妳十分喜愛。”太後道:“其實禦花園的梅花也很漂亮,妳若閑來無事,可以來觀賞壹二。”
宣睢披著狐裘,站在太後身側,擡手撥開眼前的梅枝子。
“既有喜歡的了,其他的自然也看不上眼。”宣睢淡聲道。
太後看他壹眼,“太過惹眼,易使人生妒,就是為了妳喜愛的那朵梅花,也該平壹平其他人的怨憤。”
宣睢道:“這是沒道理的話,其他人有怨憤,與朕何幹,與他何幹。”
他油鹽不進,太後也很無奈,“便是為了皇子,妳也給淑妃壹個臉面吧。”
“淑妃沒了這個弟弟,或許還能更清凈些。”
太後這下看清了宣睢要殺馮新翰的決心,她可憐後宮女子,卻不能因此折損了皇帝的權威。於是這件事只好按下不提。
“那孩子叫宋檀?哀家從前見他的時候,就覺得他跟妳身邊其他人不壹樣。”太後道:“妳應當是極喜歡他的。”
宣睢默了默道:“算不得多喜歡吧,只是宮中長日無聊,朕見不得他比朕自在。”
“那妳為他做那些事,湯固案,姚黃紙,”太後笑道:“聽聞,妳許他進司禮監。”
“都是些小事情,”宣睢道:“無傷大雅,做就做了。”
“都是些小事情,妳何必在意呢。”
皇帝不承認,太後也無所謂,只是輕聲道:“妳現在知道楊四和之於哀家是怎麽的慰藉了嗎?”
宣睢不見動容之色,他想起先帝,想起楊四和。或許他更帶入先帝的角色,宋檀相當於太後,至於楊四和,勉強按給沈籍吧。
這樣想壹想,宣睢更討厭楊四和了。